（二）
宾馆和附近几家常去的酒吧，那些工作人员，都和胡安厮混熟了。他们一看见他，都纷纷招呼道，老胡来了啊！都叫他老胡。胡安早已习惯。从二十岁时起，胡安就成为老胡了。他的“老”，好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像一种水洗过的布料，泛着白，透着旧，有着沧桑的质感。即便是风华正茂的二十岁出头，别人也能一眼看出他的自来旧的质地，感受到他的“老”。好像他是携带着几辈子的经历遭遇，投生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一样。
这时他坐在一家名字叫“别处”的酒吧，一个靠窗的桌子旁。桌上有一本书，书名叫《巴拿马修道院》。他读上几页书，发一会儿呆，看看周围，看看窗外。这时酒吧里一个叫小亮的年轻伙计走过来，说，老胡，今晚上我们这里有个聚会，没事的话过来吧。我们店里主办的。邀请的主要对象就是像你这样的拉萨老客。呵呵，我都成了老客了。行啊，我来。胡安爽快答道。他这一阵子脾气都很好。心平气和。他甚至感觉到有点幸福。记得许久之前，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句话，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身体的无病痛，灵魂的无困扰。没错。这个时候，身在拉萨的这个胡安，他的幸福千真万确，证据凿凿――外面晴朗的日光，屋内一室的阴凉，手边的茶，桌上的书，自在流淌如同静止的时光，靠在椅背上心无一念浑然像睡了一样――这些都是幸福的证据。公司，前程，事业，未婚妻，现在想起来，就像想起哪一年穿过的一条旧裤子。是一种再也无心的忆念。
晚间他果然晃晃悠悠的又来到了“别处”。刚好这天下午乔志打来电话，说要请喝酒。胡安就把地点定在了这里。北京东路的这一片属于拉萨的老城区，也是旅游者聚居的地区。遍地都是酒吧，茶馆，旅店，背包客餐厅。旅游者出没在此，就等于是回到久别的故乡。所见之人，不论身份地位，不论你来自哪里去往何处，大家都是老相知。仿佛一种训练有素的特工人员，相见不必交一语，就心知肚明。打不打招呼，接不接头，端看你此时的心境，是想一个人呆着，还是想找个人聊聊。这时候，“别处”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头攒动了。每两张实木方桌拼到一起。三三两两围坐着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进门处，贴着告示，：如此美景良宵。你我风华正茂。实当举杯同庆。今夜，本酒吧五十元以内的消费免单”。配着邓丽君的婉转歌喉，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胡安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叫了一客啤酒自顾喝着。心想，这气氛可真够煽情的。不过，两杯啤酒下肚，邓丽君婉转温柔的声音回荡着，喝完这杯干了吧！――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胡安觉得，自己的情绪也被煽动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挺高兴。看周围的一切，都觉得分外的有人情味儿。这样的时候，人人都莫名其妙的有一点伤心。然而那一点伤心，因为有那么多人一同分享，倒使人分外珍惜起眼前来。每一张桌子前坐着的人们，都开始搭话，举杯，男人之间拍着肩膀，殷勤劝酒。女人们呢？这里的女人们其实和男人没有太多形式的差别。来拉萨的女人们，多数也性情豪爽，能同男人们一起拼酒，然后把男人喝倒。能同男人们一起走路，而渐渐就把男人们甩到了身后。万水千山的行走，使她们性情粗率，自然，是长期固守着生活在一个地方的女人不能比的。形式的相近，却改变不了实质。女人毕竟是女人。有的女人在歌声与喧闹中，静默的坐着，追想思考着什么。有的相互聊着天，亲密友好中，透着暗里的较量和比拼。有男人的地方，就是女人开疆拓土的战场。从这一点看，女人们都是天生的战士。骁勇好斗。有男人的地方，还是女人的舞台。像是职业本能一样，她们马上热情高涨，装模作样起来。从这一点来讲，她们又都是天生的戏子。她们自己却是浑然不觉，一派天真的。这样的女人，胡安见得太多了！本来本本分分，正正常常，一见到他，说话的声线，姿态动作，眼神表情，马上换了一个人。按说他是应该感动的，至少也应该感激。毕竟人家是为了你，才搭台唱戏，才耍尽百宝，活色生香。可是胡安毫不领情。他觉得猎物是不必对狩猎者心怀知遇之恩的。因为他的不领情，狩猎者们也就放弃了他。反正林子那么大，遍地猎物。在女人们眼中，胡安就成为一个不解风情的粗人。然而她们心中又都隐隐的有点怕他，有点尊敬他，因为他的不能被掌控。当然。男人比女人也强不到哪里去。他们的野心和胃口都是更加的大。如果女人的虚荣做作，还有几分天真可爱的话，那男人们的装腔作势，阴奉阳违，虚与委蛇，简直是不可原谅的。若单是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也罢了。只是渐渐的，不知怎么的他们竟认为，人活着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否则世界容其不下。卑躬屈膝，又怨怨艾艾。胡安十分看不惯。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坦坦荡荡，不苟且，不迎合，这是他为自己划定的底线。因为他的真实，他能一眼识出别人的假。他不是昨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也从没要求别人同他一样。他只是觉得挺没劲的。就连这种没劲的感觉，他也早已习惯了。不以为意。眼下此时，他还是饶有兴致的。这时候乔志推门走进，隔着人群，冲他挥了挥手，走了过来。烟酒人气之外，空气中另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情意，透着今日萍水相逢，明朝各奔西东的悲叹，隐隐的还透着一种男人与女人间眉目传情的暧昧，仿佛不发生点什么，对不起这样的良辰美景，辜负了这家酒吧的良苦用心一样。
酒吧越来越热闹起来。人们不断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时不时的就爆出一阵阵笑声。大家一开始的话题几乎都是西藏。什么时候来的？这是第几次了？（说到这第几次，又纷纷引出许多人与西藏纠缠不清的缘分，主要纠缠方式是“剪不断，理还乱”，和“不思量，自难忘”。结果只能几千里，来了又来。）都去了哪些地方？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遭遇？然后话题自然引向他们耳闻和目睹的藏族人。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的宗教信仰，民间的各种传说。西藏真是一个挖不尽的丰富矿脉啊！实在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可是这些旅游者掌握的资料毕竟有限，西藏只是将他们的距离拉近，拉近以后他们的关注的便不仅是西藏了。你在内地做的是哪一行？最近的股票基金走势，你怎么看？你们城市的房价高还是低？消费高还是低？现在什么生意最好做？哪一行最有前途？这个话题也很快聊完了。然后又各自开始讲奇闻，讲笑话。通常这样开头，我有一个朋友，或一个哥们儿，怎样怎样。包括有夫妻吵架的妙语，有超出常规的特殊性情，比如懒，懒到什么境界。洁癖，到什么地步。渐渐的，话题越来越不拘一格，气氛越来越亲密无间。然后，就有各种黄段子登场了。大家都磨拳擦掌，纷纷出招，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张桌爆出一阵笑，就有身后坐着的另一桌的某人，拍拍与他背对坐着的这一桌的人的肩，问明白了，此人便像派往邻国打探消息的大使，转回身来，讲给自己这一桌听，便又爆出一阵笑。整个酒吧气氛达到高潮。仿佛前面讲的那些话，那些交流了解，都是为了这一刻做的铺垫和准备。胡安这一桌，除了他和乔志，另有两男三女。三女中有两女是结伴同来，另一女孤身一人。两男是因同住一家旅馆而结识的。那名“孤女”身穿黑衣，一头长长黑发直垂腰际，手扶着一杯红茶，没见她喝一口，只是一个劲不停的吸烟，一根又一根。长发挡住眼睛，她经常吐一口烟圈，侧头轻甩一下，像是不想它挡眼，然后又轻轻把头低下，头发就又滑落了下来，将脸挡住。整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像才华不济的导演，看好这一个镜头，便反复回放。胡安看看她，想起的却是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常常在灯光下，追着自己的尾巴，绕着圈的满地跑。初看觉得有趣，过一会儿就烦了。乔志在他耳边说，怎么样？有气质吧？胡安笑着问道，怎么，看上了？乔志笑嘻嘻的说，谈不上。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两名互为同伴的女子，来自京城。据她们自己声称，是打小的闺密。二女都颇为健谈，一唱一和，搭档默契。互相抖着包袱，看似在揭另一个的底，另一个呢，含嗔带笑的阻止着，不许说，再说我真不理你了。这一个又偏说。比如曾醉酒醉倒什么程度，曾任性的做过的疯事傻事。然后两人一起沉浸在回忆中，笑了起来。她们俩给胡安的直接感觉，像是两个说相声的。同一个段子，已经在无数的场合表演过了。得心应手的同时，好像她们自己也已经不太确定，是否还能吸引观众。乔志总是很配合的，哇哇哇的表示吃惊，哈哈哈的表示好笑，然后摇着头，仔细注视着说话的她或她，再摇摇头，表示实在出人意表，超乎想象，匪夷所思。与乔志这种竭力捧场的热情相比，另两位男性，充其量，只能算是礼貌。他们分别来自广州和上海，都是做计算机软件的。不知是否源于一种专业特质，二人身上都透着一股严谨，精密的科学气息。对他们如今身处的西藏，对这家酒吧，他们眼下喝着的饮料，在座诸人的讲话，都抱有一种科学审慎的态度，好像回到他们的城市以后，这些都是他们的第一手的科研资料，有待整理研究。说到胡安呢，就实在可算是冷淡漠然了。
乔志用臂肘碰碰胡安，说，拉萨可是一座艳遇高发城市，你等着瞧好吧。今夜这家酒吧不知促成多少桩一夜情。胡安打两声哈哈，表示无话可说，不予置评。那名“孤女”，是在甩了无数次头发，吸掉将近半包烟之后，才发现那个穿黑色衬衣的男人，好像并没有多注意自己。这个发现可让她吃惊不小。她一来就注意到了他。她没法子不注意他。那样赫然分明的存在，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他的陪衬。她心中庆幸自己今天也穿了黑色。她不动声色。她直觉感到这个男人，不是一点小媚眼，一点小风情就能打动的。所以，她视周围一切不存在，她沉默寡言，她不停吸烟，她觉得她整个人就要静止成一幅油画，画的主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一会儿，她想，他已经在注意我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想，他现在是在和我对峙较量。我要沉住气，不能输给他。又过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她的目光终于看向他。于是，就像一位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将军，千钧一发，蓄势待发之际，突然发现没有围兵，没有敌人。兵临城下原是个谎报。这时，全身绷紧的肌肉神经，都特别难受，有一种扑了个空的失落和酸楚。她整个人都松溃了下来。胡安感觉到了那长发黑衣的女人，看他的眼神幽幽怨怨的，只是不理，兀自的喝着自己的酒。有时笑一笑，不知是因为谁刚刚讲了什么话，还是因为自己想到了什么。也无非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他的孤独，看一眼他的人都能感受到。但是，不知怎么，他好像在自己周围筑起了铜墙铁壁，没有人能够攻破，能够走进。黑衣女人将自己的红茶，也换成了啤酒。这一刻，她失恋了。失恋的女人当然要喝酒。
乔志与两个北京姑娘调笑着，说要拼酒。以一敌俩。两个姑娘说，那多不好啊，赢了你，人家也当是我们欺负了你。你们两个，对我们两个。下巴一抬，示意胡安。乔志说，那么干脆，咱们这一桌分成两伙，来个大比拼。两个姑娘说好。另两名男子，出于礼貌也不拒绝。胡安无可无不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位黑衣孤女竟表现出很高的兴致。最后两名计算机男，与两名北京女，算是一伙。胡安，乔志，黑衣女人一伙。
一顿海喝。杯瓶狼藉。许多别桌的人也纷纷效仿他们，拼起酒来。话，一说就没。酒，喝倒算数。酒吧的老板和工作人员，见此状心中暗喜。觉得这样喝下去，五十元的免单，像鱼饵引了大鱼入瓮，是十分值得的。今夜的音乐，也自始至终是邓丽君。何日君再来。甜蜜蜜。夜来香。美酒加咖啡。温言软语，深情款款。良宵花解语。酒不醉人人自醉。
音乐。酒。关山。渡口。明月。青春。风月无边。相思刻骨。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明日之后。天涯四散。慢慢的，就都老在了这个世界上。慢慢的，就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另外一些人，千万里赶往拉萨，来看同样的山水风光，同样的明月夜里，青春作伴，烂醉如泥。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韶光本来贱。多么庸俗黯淡的人世间。然而这一刻。因为酒。我们进入伊甸园。如果是幻觉。那么尽量长一些吧。
不知是哪一瞬间，谁说了什么笑话，许多人在笑，胡安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