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兆中的讲述,勾起胡安的一丝情绪,遥远,然而一点不陌生。沉吟一会儿,开口说道:“我也一直记得我一次打架。那时年纪小,做事只凭一股意气。全城出了名的不良少年。我喜欢的女孩儿――就是我现在的未婚妻――她家里听说她和我在一起,都吓坏了。百般阻止,她妈妈还找我谈话,都没用,我就是喜欢她。不知以什么方式,可以对她表达我的情感,于是就打架。为了她,或者什么也不为,动不动就大打出手,头破血流,伤痕累累的,站在她面前,好像那些伤,就是我的军功章,可以像她证明什么似的。”笑了笑,胡安继续说,“她也是喜欢我的,然而她也被我吓怕了。小女孩,书香门第,家教良好,哪见过这个!后来,她家为她办了转学。去了另一座城市――青岛。我见不到她,发了疯一样,看什么都别扭。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他看着梁兆中,“――我父母在我很小就离异,我一直寄养在大伯家。我想去看她,可是没有钱。后来,忍无可忍,不见到她我活不下去。身无分文,还是踏上了去往青岛的火车。中途列车员查票,我没有。我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要去青岛,我就是不下车。火车到了一个站,停下了,那几个列车员围上来,推推搡搡的,硬是要把我推下去。我没办法,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出手。并且我还心里想着,我要去见她,我不能受伤,受了伤她会害怕,会不高兴。结果怎么着,你们猜?几个列车员被我打的满地找牙。我呢,在火车停靠的那个叫杨桥的小镇,被拘留了十八天。”说着的人,和听着的,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胡安补充了一句,“当时家里的人,都以为我死了呢。”
乔志拿起酒瓶,往胡安的杯里倒酒。倒满后,拿起自己的杯子,向胡安举了举,然后自顾自一饮而尽。
“那时你多大?那女孩后来怎样?你们,――后来怎样?”乔志问道。
“十六岁。女孩后来就是我的女朋友,我惟一的女人。她再有两个月就从新加坡回来。回来就把婚事办了。我呢,后来就收心敛性,努力工作。隔一阵就来一趟拉萨。像现在这样,喝喝酒。”
乔志好像很被胡安故事感染,又举起杯,提议道:“来。让我们干一杯!为了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梁兆中也举起杯。
胡安却说:“干一杯可以,不过,换一个名目吧!为了我们意气用事,一去不返的青春。”
好好好。为了意气用事,一去不返的青春。此言一出,三个人竟都生起一种情绪激昂,荡气回肠之感。
胡安刚刚说出这一番话,也许因为是拉萨,也许因为酒,也许因为良宵好景佳朋。他像卸掉一个壳,或者脱掉层层裹着的外套,觉得有一阵松弛。他很久没有这样松弛的状态了。这种状态是有着一定的危险性的,无论是与人打斗的战场,还是与人周旋的生意场,活着从来都不是一桩轻松事。需要你时刻提高警惕,聚精会神,全力以赴。然而,这样放松的状态实在是太惬意了,在疲劳紧张了那么久以后。像一股深浓的困倦袭来,人躺在舒适的大床上,心甘情愿全身沉入睡眠之海,哪怕旁边有声音提醒,小心再也醒不来。小心,再也上不了岸。知道他爱情故事的朋友,常常会称他为“情圣”,像刚才梁兆中一样。其实,胡安自己是不知道情为何物的。情为何物呢?于自己而言,更像是一个信念,一种坚持。他记得她小时候梳过的马尾,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记得她颈后,细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她有一次与他怄气,月光下,一脸的泪像一地破碎的珍珠。他都说不清她到底漂不漂亮。记得有一次,公司一个职员说起,胡经理,您的爱人真是大美人啊!他听到竟大大吃了一惊。她真的是个美人吗?
有一句话,被很多人挂在嘴边,“以后的事,谁说的清呢?”在他们的眼中,未来永远是不可确定的。仿佛有无数种可能。胡安不。他看什么都看到底。未来的,其实也都来过了。所有的可能,所有的路径,变化的只是形式,世界是永恒运动的,但其实,也是永远静止着的。就像他有一次住在一个旅馆房间里,看见一只蟑螂在墙上爬,起初他还饶有兴趣,仔细观看。那家伙爬来爬去,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用蟑螂世界的观点看,也算驰骋疆场的勇士了吧。可是过了好一阵,并没见有什么显著成果。胡安不去理它,睡了。第二天醒来,睁开眼睛,他居然看见,那只蟑螂还在那面墙上,还在忙忙碌碌,煞有介事的爬着。胡安呆坐了很久。他仿佛一瞬间看清了,人生的处境,爱的处境。难堪极了,然而无能为力。离开旅馆前,他走到那面墙跟前,用一个烟灰缸,结束了那只蟑螂的性命,一同结束的,还有它的孜孜不倦的事业。让这一切灰飞烟灭。这是他唯一能够做的。
所以有人问他,老胡,如何这样专一?如何面对诱惑这样纹丝不动?并且猜测他的女人一定有无穷魅力,或无数手腕。他只是微微一笑。这真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看在别人的眼里,这一笑,分明就是千帆过尽,沧海桑田。笑过之后,胡安缓缓的,竟道出一首诗来,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原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大家哗的一声,笑开了,真没想到,老胡还是个诗人哪!胡安由着他们胡乱说笑。没错。――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原来别无事。何止是庐山的烟雨浙江的潮。世间一切事物,大抵如此。纵有千种风情,万般声色,来到胡安这,都无非一场徒劳,大可收敛起来,省省力气。所以,从情感层面来说,胡安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少见的,简约主义的环保人士。
接下来,胡安随口问道,他们两个怎样看待拉萨这个地方。
乔志开口说,在他的眼里,拉萨是最能体现旅游精神的城市。哪怕如他这样,在拉萨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走在街上,也经常被人当作游客。为什么?在这里,其实也同在别的地方一样,一样谋生找钱,一样衣食生计。可不知为什么,来来去去穿行在烟火人间,却给人感觉好像一直穿行在山色湖光中。起初因为是在拉萨,知道自己不会久留,就像旅游者在旅行途中一样,清醒的放纵自己,因为知道总归是要回去,回去到生活之地。可是日子久了,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回不去了。一生只能做个旅游者,路上,成了家园故乡。拉萨,就是让你再也回不到你来处的地方。
乔志渐渐止了口,脸色暗暗的,不见惆怅,却有一种宿命般的凛然。稍纵即逝。梁兆中禁不住笑了起来。说,看不出来,你这家伙竟有这样文绉绉,酸溜溜的一面。乔志也不好意思起来,像小孩子说错了话似的,急急的举杯邀道,来,来,喝酒喝酒。仿佛要把刚才说出的话掩盖冲淡掉。
胡安问梁兆中,那么,兆中你呢?拉萨对于你,是怎么样的地位?你怎么看?
梁兆中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说他是一点也不喜欢拉萨的,这地方早就令他腻味不堪了。就那么几条街,就那么一些人。来来去去,总那么几张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为什么还不离去?因为老婆喜欢这里。中了邪似的,就是拉萨好。自己没办法。一点办法没有。恼火啊!说着摇了摇头。
胡安微笑着耐心的听着。他早看出这梁兆中是有几分小孩子脾气的。在拉萨数次与他相见,他就几乎从没在他的口中听到过拉萨的好。不过胡安早就过了只从言语表象判断一个人的年龄了。他早就掌握了一种本领,拂掉一个人正在滔滔不绝流淌的语言的泡沫,看到那些话语试图掩盖的本来。梁兆中是那种粗枝大叶,本能的回避情感的人。胡安记得他有一次说起这座城市的种种不好,丧心病狂的高物价,办事机关敷衍的工作态度,服务从业人员的素质低下,当地人令人怀疑的宗教信仰,生活方式。等等。搜肠刮肚,专挑不好的讲。仿佛这样自己就撇清了一样。让胡安想起有那样一种小男孩,不知怎么对同班的某个女孩特别留意,或者根本不想留意,却莫名其妙的,总是特别能够感知她的存在。她今天穿一件什么衣服?她怎么没来上课?她下午一直皱着眉头是为什么?小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便认定是因为这女孩儿特别讨厌。于是,便一个劲儿的与她过不去,说她的坏话,甚至欺负她。所有人包括男孩儿和女孩儿自己,都以为他是十分的讨厌她。想到此,胡安笑着说,梁兆中,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可爱。
可爱?梁兆中闻言差点没晕过去。老胡,我拿你当哥们儿,你怎么能这样损我呢。你说我可爱?你才可爱呢!不光你可爱,你家上上下下,祖宗十八代都可爱!
胡安仍旧微笑,面不改色,我家上上下下,现也就我一个人。祖宗十八代,即使可爱,到我这儿也失传了。怎么办?我觉得还是你最可爱!
梁兆中真急了,咬牙切齿,好像“可爱”是一个火海,他恨不得将胡安整个扔进去,再淋上几桶汽油,让他生是可爱的人,死是可爱的鬼。生生世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乔志在一旁看得直乐,行了,你俩都别争了。你们都不可爱,我最可爱,行了吧?我巴不得天下人,不,天下女人,都来爱我。哈哈?谁是最可爱的人,全天下女人一起喊,乔志。乔志。美死了!这个家伙一边说,一边眯着眼,摇头晃脑,陶醉得不得了。
这一晚,胡安过得很愉快。吃完饭,又去了一家啤酒屋,坐了一会儿。最后,夜色下分手时,三人都有些醉意了。乔志一个劲儿的重复着,老胡这个朋友,我乔志是交定了。并且一定要胡安定个时间,好请他吃饭喝酒。胡安微笑着,道了谢。
这个时候夜已经深了。胡安尤其喜欢夜深时分这样的走路。街上静静的,有出租车开过,按着喇叭,胡安摇手拒绝。偶尔有关着门的店铺,从铁皮门下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光。不知为什么,胡安总觉得这样深夜不睡的,是守着孩子的妇女。家务事太繁,丈夫孩子都睡去后,她还在操劳着。这其实是遥远的童年,遥远的母亲刻在他记忆中的形象,只是太遥远了,他自己已经分辨不清了。而渐渐他发现,那门里传出的噼噼啪啪,原来是推麻将的声音。那声音响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喧闹,无事生非。拉萨的夜空这时好像特贴的近,像房间里的天花板一样,能看得清它的质地纹理。星星忽闪忽闪,像无数只调皮的眼睛。胡安看着星空,想,它们才是最可爱的。下次见到梁兆中,记得告诉他。他脚上穿着一双褐色的运动鞋。他忽然觉得,这是这么多年来穿过的的鞋中,最舒适最合脚的一双。以至他越走步伐越是轻盈敏捷。前面街边一棵大树,绿色的枝叶披拂下垂,胡安轻轻纵身一跃,折了一根树枝下来。然后,看着手中的树枝,他有片刻的错愕,错愕过后,彻底的清醒。他意识到了,这个夜晚于他而言,是多么的不寻常。好像身体里沉睡了很久的什么,被唤醒了。他感觉到肢体也像一种蛰伏过久的生物,忽然见了阳光水露,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再也抑制不住了。好还是不好?他不欲多想。权当一种自然规律,物理现象吧!他又想起在那个旅馆的房间中,死在他手下的那只蟑螂。想到原来自己竟是这样的自大并且残忍。坐在街边,静静的吸了一根烟。然后,胡安走回了措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