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谈姬还记着呢?太好了,快念给大家听!”
姐们儿一起嚷着,琳达的心里再次涌出感动。
谈姬说:“我这个破嗓子,念得不好听,别把一首好诗给糟蹋了。何筠的诗朗诵最棒,还是请她来念吧。大家说好不好?”
何筠接过纸条,看了看,然后站好,扫视大家一眼,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琳达当年的诗歌《雨燕的远航》:
你将由淡变浓的春意轻衔,越过万条河谷、千重山峦,从南国稻乡到北疆牧场,尾剪裁开柳绿依依、桃红片片。
依依柳绿摩挲你忙碌的身影,褒扬你效仿鸿鹄高志低言;片片桃红轻叩你恬静的心扉,普天下都有容留你的庭院。
河谷万条倒映你矫健的飞姿,你向鹞鹰让出飞王的奖环;山峦千重见证你最早的起航,你无意摘取报春鸟的桂冠。
谁能解——你蔑视挫折秋去春来,不是为了浮名实利飞舞翩翩。你连年远航南往北漂,只是为兑现一个许下的心愿!
何筠朗诵完毕,向大家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说了声“谢谢”。顿时,大家对琳达鼓起掌来。
“如今,当年的雨燕回来了。我发现,雨燕的志向没有变,精神没有变,而我们却变了,既没有宏图大志,又多是没精打采。当年的铿锵玫瑰早已显现凋零之态。”谈姬感慨陈词地说。
琳达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对大家说:“这首诗写得并不好,只是一时的应景之作,文字比较粗糙。要不是谈姬记下,我早已想不起来了。今天回味这首诗,我感到心潮澎湃。年纪大了,要保持年轻气盛时候的豪情壮志,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儿。尽管如此,这么多年,雨燕的精神一直在鼓舞着我。而今天,我意外地见到姐们儿,也从大家的演奏中看到了雨燕精神。雨燕精神属于大家。非常感谢谈姬,感谢何筠,感谢大家。这么多年没见了,姐们儿都还好吧?”
“好,好,我很好,”齐大姐带头答道。
“我也好,儿子都上初中了,比红妹的孩子大,”说这话的是“吹破天”,语气里透着一种捷足先登的欢喜。
“刚下岗的时候我很失落的,差点儿没有挺过去,”何筠慢条斯理地说,“可是现在都习惯了,干个体,做小买卖,还凑合。没有过不去的难关。现在重新提及雨燕精神,我想我不会志存高远,也没有那个条件,但是一点儿自我奋斗精神还是有的。我相信,通过自食其力,一定能生活得更好些。我现在只想让孩子能够比我们好,让他安心读书,长大了能够有个好工作,不要像我们这样苦就好。”
“我在我二叔办的建材厂打工,这次是谈姬姐去找我,说李书记要把乐队临时组合一下,迎接一位领导同志,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才来的。没想到迎接的领导同志竟是琳达姐!”萧红妹一双大眼睛看着琳达,娓娓道来。
“琳达,说实话,我后来离异了,这事儿姐们儿都知道。”坐在高凳子上的林淑红,入队时已经成家,做了母亲,让未婚姑娘们挺羡慕的,现在说起话来还是那样文质彬彬。“眼下最艰苦的日子应该过去了吧,因为我女儿今年大学毕业,很快就不需要我再负担她了。”
“好!新的一代有的都成人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都是必然的事情。希望他们这一代人也能有雨燕精神,活得比我们好,事业上更有成就,对社会做出更大贡献。”琳达接着低声问谈姬:“大家辛苦了这一个月,有报酬吗?”
“有,”谈姬答道,“李书记说,完事后,每人发给劳务费650元,应该在后天开总结会,吃散伙饭,在宣布解散之前发放。另外,一日三餐由镇政府食堂免费提供,远道的还安排了集体宿舍。”
这些年,经济高速发展,gdp提升得很快,一些人富起来了,却还有这样的困难群体存在着。然而,尽管大家说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诉苦,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一个人求情。这完全出乎琳达的意料之外,她原先担心的问题根本就没人提。但是,她也知道,不是大家没有困难,而是她们不到万不得已或是无路可走的地步,绝不会轻易地跟别人道出困难,提出要求,即使是在像今天这样的场合,一个县委书记跟普通群众对话的场合,一个老同事、老朋友久别重逢的场合,也不例外。她们不想打扰琳达,更不想为难琳达。仅仅在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做出过错误的预测,产生过不必要的担心。
与此同时,琳达看着眼前这些女人,通过她们的衣着,凭借她们的表白,也可以知道她们的平凡,她们对于紧巴的生存状态的安分,对于恬淡的物质生活的知足,对于奋进的精神层面的追求。她们和那些心口不一、徇私舞弊、斤斤计较、一掷千金,专搞“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党政官员相比起来,尽显一种伟大的本色。面对这些久违了的同事朋友,这些不需要策划猜想就能够被人一眼认识理解的老百姓,这么一群朴实、诚恳、聪明且具有意志、忍性、耐力的女人,她们把困难苦楚埋在心底,把欢快愉悦奉献给他人,脸上挂着的是跟一个老同事久别重逢后的喜悦。此刻的琳达,心里只有感动。她倒是想问,那些没有工作,甚至买断了工龄的姐们儿,还有家里失去了承包土地的人,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她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忽然,琳达感到鼻子一阵酸楚袭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闸门,趴在齐大姐宽阔的肩膀上,哇哇地哭了,一幅非常伤心的样子。
刚才还在哭鼻子的女人们,这回看到琳达哭了,反而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更是不解其意。齐大姐、谈姬等人,赶忙在各自的脑海中,搜寻着自认为最合适的言辞,劝她不要哭。
琳达缓过来之后,止住哭,却没有解释自己哭的缘由。她红着双眼,仍然拉着齐大姐的手,把姐们儿逐个地看了一遍,然后平静地对大家说:
“姐们儿,这些年,虽然我们不在一起,我却常常想起大家,回忆起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我本来想跟大家多叙一会儿,好好地叙一叙,可是他们还在那边等我,还有一些安排。我只得走了。如果你们去县里办事,也可以去找我,我会很高兴的。你们可别把我看做是县委书记,而应该继续把我看做是当年的琳达,是同事,是姐们儿。相信我们有机会再见面,多见面。”
有人哀叹了一声,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不乐意刚见了面就又分手。也有人说请她到镇上一起吃个饭,不要空过。琳达却支吾着说“后会”有期,起身离座。
走到门口时,齐大姐示意琳达停下,伸出手去,将琳达有些凌乱的头发轻轻地抹平,嘱咐道:
“琳达,我有句话要对你说:过去,你工作起来,经常忘寝废食,我们都挺心疼的。现在你当大干部了,肩上的单子更重,肯定更忙了,不过你可要爱惜身体,千万不要玩儿命,不要少睡觉,不要吃凉饭,不要不吃早饭,啊?大家不是常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尤其是你,可要记住这句话!这样,大姐才放心。”
林达听了齐大姐这些话,差点儿又要哭鼻子,好不容易才忍住。她抿着嘴,点点头,然而转过身子,朝门外走去。
突然,琳达回转身,问齐大姐:“我记得大姐的家就在农场大院外面不远,现在还在那儿住吗?”
“嗨,大妹子还记得呀!不过,三个月前,刚过清明节,房子就给拆了,我们都搬家了,现在住的地方离这儿不算近。什么时候大妹子要是有空,我请大妹子去家里坐坐,就怕大妹子太忙,脱不开身。”
齐大姐说话时,脸上掠过一阵苦楚的表情,琳达虽然察觉出来这一点,却不好问。
“好好,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看大姐。”
短暂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大家一一起身,跟琳达握手惜别,送她出门。
出了楼门,外面是一片葱绿的树木草丛。一阵清风徐徐吹来,使琳达心境顿时好了许多,整个身子也感觉轻松开来。她迈着小步,看着路边的草木,近看起来并不是所有的树都是枝叶繁茂,几株枫树、香椿树、白槐树似乎在与周边的杂草,树叶略微发黄。几只雨燕张开轻盈的翅膀,从楼房拐角处的灌木丛上掠过,又折向高处飞去。看着雨燕,琳达又想起来刚才何筠朗诵的她写的诗,回过头来,与谈姬会意地相视而笑。
雨燕飞过之处,是一片显然缺乏呵护照理的紫丁香树,在矮小蓬乱的枝叶上,粉紫色的丁香花纤弱细长,默默地开着花,既不争春,也不斗艳,暗香飘溢,却也繁茂,似是未及充分绽放,便开始凋谢起来,逐渐还原平凡的青绿主色调,让人生出好些怜悯。琳达心想,草木无论是天气恶劣,还是肥力不足,从来都是把苦难埋藏于心,没有埋怨所处环境不好,不向行人发出求助之声,而是悄悄地发芽,静静地结果,默默地枯萎,循规蹈矩地生活着。这些草木何尝不是这些昔日的姐们儿性格的真实写照!
谈姬陪着她上路,脸上挂着疑惑,不知琳达下一步要去哪里,就等着她说话。琳达要她陪她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后,琳达显然整理过了面容、头发和衣着,焕然一新。
琳达提议,两人到北门外面去走走。这里的北门也有一个岗亭,两个保安站在门口。琳达记得,当年的农场北门虽然也是一道拱门,但却没有现在这么宽,显然是在农场大院变成镇政府大院之后拆过重建的,脚下的路也由鹅卵石路面改成了柏油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