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华强绝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我一定过得很幸福,说不定还会功成名就,在人们尊敬的目光里体面地走完一生。可事情起了变化……
天是否完全黑下来,我看不清,因为在将黑未黑之际,州城的灯就像花朵一样次地开放。在这伟大的星球上,我们早已经没有了白天黑夜,没有了春夏秋冬,我坚信总有一天,也不再有男女!可现在还有男女,这构成了我痛苦的根源。我不打算下楼吃晚饭,准备躺在床上翻几页小说就睡觉。
刚把小说拿出来,门被咚咚地敲响了。
我说,谁?
“华先生,外面有人找。”
是服务小姐的声音。服务小姐的声音都像水一样温柔,带着流动的质感,我弄不懂她们是怎么学来的。
我的心狂跳起来。在州城,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起码的熟人,除了小羊,还会有谁找我?我像军人听到号令一样穿衣着裤,走出门,才发现忘了套上那件咖啡色西装,又立即开门进去。那一刻,我感到一阵隐痛,我是穿上妻子的皮肤,去会见我过去的恋人。
不出所料,果然是小羊。
她耍了一个小小的手段,喊服务员通知了我,就退出了旅馆。我在旅馆大厅里张望许久,不见人影,着急地走出大门,刚刚往马路对面一望,就望到了她。
她躲在一家超市巨大的廊柱背后,歪着头,瞧我。四目相对的时候,她从廊柱背后走了出来。她穿一身红,连皮鞋也是红的,这使她的脸看上去显得有些黑。七年时间,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她走了两步,就站着不动,长长的腰身在微风吹拂的街面上轻轻荡漾。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海的形象。我觉得小羊是从大海里升起来的,足踏一片翠绿的荷叶。她实在是美,即便是很缺乏才华的比喻,她也应该是这座城市里最绚烂多姿的喷泉。我双手插进裤兜里,在她身上搜寻我熟悉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快汇聚起来,被我的眼光确认之后,注射进血液之中;然后,我又搜寻着不熟悉的东西。那一刻,我对自己熟悉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兴趣,更喜欢那似有似无又异常强大的陌生的力量。这股力量填补了七年的距离。
我走了过去。
到她身边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熟悉的部分实在微不足道。我们成了彼此相识的陌生人,不知道以怎样的问候开头,又没有老朋友相见时的轻松自然,就那么尴尬地站着,像两棵强行移栽到一起的树。这时候,平庸是最好的老师,于是我说,你好。她说,你好。我们就移开了步子。我是一个缺乏耐性的人,许多时候也不够坚强,因此我的脚步是朝旅馆的方向移动的,目的是想尽快结束这滑稽可笑的冷战。然而,小羊没跟着我的脚步走,她的脚尖轻轻一撇,就把我带到了远离旅馆的地方。陈年的屈辱泛上心头,使我很难受。一路的碰上搂搂抱抱的男女,碰上嘻嘻哈哈的笑脸。他们都很幸福。他们并不知道,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的男人正在嘲笑他们:大笑吧,欢乐吧,大笑和欢乐的同谋就是背叛,到某一天,你们中的一个,就会去搂着别的人,诉说自己昔日的痛苦。
这正是我和小羊演绎过的人生。
我们像两个便衣巡警,默然无语,不知不觉,就到了鼠疫渡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