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是一个平庸得让人怀恨的地方。迎门的高墙上,确乎画有老鼠结婚的场面,不过是乡下土地主的装扮,新郎戴着高帽,脸上荡着俗里俗气的自得;新娘坐在花轿里,露出一角鲜红的头巾;前前后后是敲锣打鼓的送亲人。场面倒是生动,我刚一迈进门槛,耳朵里就炸起喧腾的鼓锣之声,这金黄色的音响,使我烦躁不安。我弄不懂为什么把这数十年前随处可见的故事说成是中世纪的,又为什么将它敷衍为贵族的结婚礼仪,更弄不懂州城人何以要去学习,而且是向老鼠学习!
除了拥挤的人流,无一奇处。走到人造湖边,小羊想坐下来,因为她放慢了脚步,眼睛盯着椅子。我却不想坐,我走得很快,想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体硕如猫的白鼠。走到一处亭园,看到旁边放着一绺儿铁丝笼,里面果真养着老鼠,瘦小得如麻雀的儿子。一个管理员在旁边放饲料,我揶揄道:听说你们养的老鼠能咬死猫?管理员斜了我一眼,那是一双被生活磨硬了的不怀好意的眼光。想看?他问我。他的嘴角挂起嘲讽的微笑。我冷酷地说,想看。他就再不言声了,目光像笼子里的老鼠一般怯懦。你如果想做生活的强者,想体会一下欺凌弱者的滋味,随时都可以办到,而且,做强者比做弱者来得容易!我说,如果你不让我看,你们就是骗人。他说看是可以的,但要收费。我说多少?他说五百块一个人。我一阵激灵,如果我跟小羊去看老鼠咬死猫的壮举,就要一千块,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可恶的管理员捕捉到了我的眼神,迅速成长为强者,像拈一根胡须似的拈住一只老鼠的尾巴,翘了嘴道:看吗?我简直是混蛋!那一刻,我至少应该顶着说:看!可我没有这样,而是窝囊地移开了脚步。
当我们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之后,小羊匪夷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轻声问道:“华强,你怎么还是那样?”
自从坐上火车赶往州城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做着一种努力:以崭新的面貌去见小羊!即使她认出了我的身体,我也不让她认出我灵魂。我要以此来显示作为男人永远的独立性。可是,我的自作聪明和她带着鄙夷的神色问出的这句话,使我的计划完全落空。
我只能沉
默。小羊拉着脸,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远方是一片灯海,静悄悄的光环之下演绎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我不知道小羊是不是后悔来见我,我本人是彻头彻尾的后悔了。我总是做傻事,在小羊面前,我总是做傻事,我跟她相处三年,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我的愚蠢以及由此而带来的严重后果。是妻子给了我自信,让我像所有春风得意的男人一样,挺直胸膛走在灯红酒绿的闹市,接受别人的恭维。
小羊也沉默着。她的嘴很阔,愁眉苦脸的时候,下唇略微凸出。这不是她最美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满脑子想着的是妻子此时的模样,她一定坐在电脑前,以她丈夫为素材,记录那些点点滴滴的生活,这些平淡生活的每一根雨丝,在她眼里都是绚烂的彩虹,她穿针引线,将彩虹编织成硕果累累的秋天。我的妻子是一个作家,已在许多个城市小有声名。我想象着妻子此时一边写作,一边在偷偷地笑;她总是把写作当成对生活感恩戴德的情操之旅,当成培育爱恋她丈夫的丰沛营养。可我呢,却远在千里之外,跟一个女人幽会!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如坐针毡,唯思逃离。
我说过,我是缺乏耐性的人,我想尽快结束,不管以哪种方式。
我跟小羊靠得近了些。把手放到了她的肩头上。她的肩很瘦削,比跟我在一起时瘦削了许多。
小羊保持着颦首蹙额的神态,将身体扭了扭,有些厌恶地说:“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
我们的确陌生了。
走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