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二:在歌声里长大:白色的残岩与黑衣丑姐
在车灯的照下,路边斜坡上的草地,慢慢地抖动起来,变幻成了缓缓流动的绿色河水。几只小白条子在微波起伏的逆流中灵巧自在地游动着。它们当中,多数的鱼头所冲的方向,有一层浓绿的暗影。那是距水面十几公分的一个暗洞的影子。这个水泥抹面儿的洞口只有一米多宽。洞口三面是长方形的岩石,表面粗糙,色黄中泛褐。
那是一九七六年夏末,故宫西门外的筒子河,被午后的阳光映照。洞口外的水面上,忽然多出三张面孔的影子,在水中起伏摇荡。
“憋死这狗儿的!看他能游过来!”
花季少年的安地同邻居加同学的尚小兵与雷弟,趴在筒子河南岸的河墙上,向下望着。
“你就等着买汽水儿去吧!”雷弟瞪着大眼珠子,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推了一把咒人的尚小兵,不无惋惜地说:“你跟九哥打什么赌呀?这马路加上便道能有多宽?换两口气就过来了!”
“吹猛子吧你!快有一百米了都!两口气?”
皮肤略黑,脸比雷弟鼓而凶的小兵,不服气地眨着左眼,右手食指叨在牙间咬着,转着,嗡声嗡气地说:“他得用鼻子贴着洞顶换气儿。水顺着流,弄不好就得呛着!我估计,他没准儿又缩回去了。就是出来,那鼻子也得蹭成绿色儿的。洞里四面儿全是青苔。”
安地紧张地盯着洞口的水面,观察着鱼儿的动静。
“安地,你敢吗?”雷弟问中间的安地。
安地知趣地说:“咱先得回家在脸盆儿里练憋气去。”
骑上了河墙的尚小兵,探出头去往洞口张望。忽然,鱼儿四散,水波涌动。九哥仰面朝天地从洞口冲了出来。用手抹着脸上的水,大口地喘着气。
“咚!”小兵跳下地,撒腿就往西跑。边跑边喊着:“回家喝茶去喽!上房玩儿去啦!哈哈......”
夜。距这面河墙尺余宽,呈东西方向推放着三个砖垛――三米多长,一人多高,两尺来厚;与其间距一尺多宽,北侧还有三个。高大茂密的杨树,着微风轻摇。将黄色街灯的光线滤成斑斑碎影,与它浓重的暗影一起,笼罩在便道与河墙间的砖垛上。两对青年男女在砖垛夹道中站着,低声说笑。一会儿,其中一对儿便走开了,闪到了东侧的一个间缝中。
一个留着长发,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高个儿青年,正坐在低矮的河墙上,用双膝夹着一个背对砖垛而立的姑娘。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浅色花裙,低垂着头,过耳短发遮挡住了她的脸。男青年不时地用手在她肩膀上移动着揉捏。在河墙西侧的尽头处,一个高大院墙的墙角处,是一块不知从何处移来的丁字形花岗岩石。如同一个石屋的屋脊一角被切割下来,当成了高贵墙头。为那脱皮露砖的墙身,装点出一个与众不同的“龙头凤尾”,在其南侧是南筒子河的西侧堤岸;距院东墙一尺多宽,离墙头两米来深,便是筒子河暗绿的河水。中山公园北侧铁栅栏处白色的灯光,与河岸东侧便道上的白色路灯光,在水中投下长短不一的狭窄光带,犹如被踩扁后还上下起伏扭摆着身躯的银色巨,泛着淡冷的紫光。东北拐角处的一所孤立的单层古建,将自己的身影投向河角,为那里的河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暗影。
偶尔能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九哥的起哄声:“叼上了!快看嘿!”一闪头,同一个女孩子哈哈地笑着,又闪回了砖墙后面。
一个穿着黑色淡花短袖衬衫的削瘦女青年,肤色较黑,披肩的长发遮挡着她低垂的脸。她坐在那被踩蹬抠扒,磨得发亮的花岗岩上。军绿色布裙盖在她右压左的腿上。她手中夹一支无过滤嘴香烟。安地站在她左侧墙角的阴影里,右臂被她攥在左手中;那只手不时上下移动着。在这里,那对男女无遮无拦的身姿,旁若无人地表演给平行者的目光。
女孩终于忍不住刺激,闻声扭头右望。一会儿,她昂起头,紧嘬几口烟蒂,便拳臂向后,将烟头儿弹向河中,向天空喷吐着长长的烟雾。
“小弟弟,会唱歌儿吗?”
她摇了摇正抿着嘴微笑,静静地望着远处男女接吻表演的安地的胳膊。
“会点儿。不多。”安地低头看着她那张瘦小的黑脸,跟那几个一同来赴约的女孩子相比,这位小鼻子小眼睛,大嘴岔的女孩,最是其貌不扬。
“能给姐姐唱一个吗?”她咬了一下厚嘴唇,眼里闪着泪光,但仍顽强地挤出笑脸,不让眼前这个不太懂事的孩子,看出她可怜“盘儿暗”的不幸和软弱。
“行。可是没吉他。”安地发现了她那孤独自惭的沮丧和无可奈何的失落。他壮着胆子抬起左手,仿佛在穿越一个神秘的空间,伸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被一种柔弱似水,美艳如花的波浪牵引,席卷着――他的手指伸进了她那用火剪夹烫出的卷曲的流海儿。
她用右手将他的手掌抬高,把那些微微颤抖的湿热手指,从她费尽心机加工出来的全身亮点处移开,轻轻揉捏着放在头顶,安抚似的轻挠几下,又用指甲反弹几下,轻笑着说:
“还会弹吉他呢?这么小,真没看出来。”
“他们嫌你盘儿不亮。对吗?大姐?”安地怯怯地猜问着她遭遇冷落的原委。
“嗬,还懂大人的事儿啦?真事儿是的。”
她哼了一声,像被气笑,又似逗乐地咧咧嘴,没好气地说:“都为陪姐妹儿叛逃,根本就没想让谁啃我。给不给大姐唱呀?”她的右手从头上移下,拍了一下穿着深蓝色松紧腰短裤的安地的左胯。
安地感觉到她左手心中沁出的汗水,黏呼呼地沾着手臂上的肌肤。他忽然有了一种唱歌的冲动,为取悦于她,讨好于她,让她高兴,让自己自豪。他用左手轻蹭了几下她头顶隆起的发丝,自信地问道:“你想听哪国歌儿?”
她扑哧一声笑了。头一下顶在了安地的胸口心窝处,全身颤抖着,可还是忍不住好笑,不禁乐出了声。一会儿,她抬起头,双手将安地的手拢在身体两侧,用力捏了一把,唏嘘似的说:
“随便唱一个吧,是外国的就行。要是敢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安地象个接受背课文考试的学生,面对着严厉的只教语文、不教音乐的班主任,没有丝毫恐惧。用悦耳的颤音说道:
“跟胡同里插队病退回京的大哥们学的朝鲜歌儿。我想,没准儿是他们自己编的词儿。成吗?”
嗬嗬......她又被逗得低下头,歪着下巴乐了起来,并将安地的双手在她身前相对,碰撞了一下,仰起脸说:“你能把我逗死。还挺认真的!成――!”她拐着似河面灯影儿一样的弯儿:“唱吧。反正我也听不懂朝鲜话。”
“大姐。是中国词,朝鲜调――嗖-嗖-抖-嗖――3-2-3-1――2-2-3-4-6-5-3――5-5-6-5-4-3-2-6――7-6-5-――3-2-1――!“
安地的双臂依旧被她攥着,可双手却在自己腹前和她的腰腿间打着和缓的拍子。她着安地哼唱着简谱,不住地点头和摇晃着身子,连架在腿上的脚都在随着节拍点头。
“一盏油灯――照――泥―墙,夜色是―多――么―――凉――!回乡的路途――遥遥在望,前―程―多――渺茫!再――见――了――,亲爱的朋友们――再见了,可爱的家乡――为了追求新的理想,不怕客死异乡......
“......不怕驻守边疆!”
“......不怕独闯汪洋!”
安地用动情的残余童音唱着。他仿佛看到了隐现在河对岸树影中远方的幻影――一间间低矮的黄土墙围垒的小土屋,一个个捧着红卫兵袖章哭泣着蹲坐在土坑墙角的青年男女;一个个在阴云覆盖,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奋力搏击风浪,向着风雨吹打,暗礁包围的灯塔,张着大嘴唤气,有的人蛙泳,有的人自由泳,有的人蝶泳......湿乱的长发、短发被风吹雨淋浪打着,耸起趴下,扭曲旋转着。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海水还是泪水,粘缚着睫毛和发丝,一双双惊恐的眼睛,闪着顽强求生的光芒......
一个个穿着没有领章帽微军服的青年男女,挥舞着刻有五星皮带头的暗红色腰带,抽打着挡路的藤条荆棘,和一条条在树林间扭动追赶、扑咬他们的各种毒蛇。突然,一条巨蟒张开如盆大口,将一个瘦小枯干的女孩吞入口中。那女孩死不瞑目的瞳孔,凝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的变小变远,在黑暗的深处炸裂开来,化作点点繁星......
低矮的夜空抖展开星网,笼罩着广袤的草原,一个瘦小俊美的姑娘,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驱赶着身旁云海般的羊群,系在绿色衣服腰间的皮带扣上,闪烁着一颗明亮的五角星。远处传来枪声和狼的嗥叫。女孩昂起头,冲着苍天声嘶力歇地叫喊着:
“我不想死啊,也不想让一只羊死。苍天呀......”
遥远的回音变成了掌声。
“谁唱的这么棒!”是戴眼镜的青年的声音。那女孩也忍不住轻咳了两声,透着水灵的嫩气儿,柔柔地发出邀请:“再来一个!”
安地觉得肚皮有点儿热,被一个突起的温硬物顶着,那是大姐的鼻孔吐出的热气。她那伸到身后紧紧搂抱着他窄腰的双臂,将他的心从一个广大怪异的世界里拉了回来。
同娟姐和婵姐比起来,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大姐,似乎成了野蛮的猿人,猩猩。可她身上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绝望和忧愁。让安地甘心情愿为她赴汤蹈火,披荆斩棘。他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这首歌,在唐山大地震后的夏末秋初的紫禁城外,竟会受到她和他们的喜爱和欣赏,他仿佛唱着一个牵扯着自己弱小灵肉,而又与自己无关的世界――那大孩子们和插队知青们传说的传奇故事......
安地感觉到身上有了一种力量,一种从未觉得奇怪的感染别人的力量。那是从被别人感染的情怀中滋生而出的,只属于他自几而又能传达给所有人的心灵颤音――情歌――安心、安慰人心的别人的歌,自己的情与喉。
“还挺棒嘿!行啊――弟弟!”
她用脑门儿在安地肚子上蹭着,似乎忘记了高雅的、不许别人染指的发花儿。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带来一种凉寂寞的意境,应和着她的不幸处境和心态。而那种流亡者再度背井离乡,追求理想的勇敢与坚强,又将自我对比下相形见绌的酸楚、悲哀,融化,驱散了。她热情奔放的动作,明亮的眼神,开朗的笑声,意想不到的惊喜,将一种喜出望外的得意尽情挥洒而出,也感染着安地。她推开这个“八音盒”似的男孩子,一边啧啧嘬舌补加着无言的赞叹,一边努着嘴摇头摆发。双手抓住他的肩头,前后推拉摇摆着,好象在给这个人体“留声机”充电,以便让他所发出的声响,感动周围所有对自己不屑一顾、无暇顾及、弃之不理的伙伴和她们的新欢、旧友,让自己成为令人诧异、欣羡乃至嫉妒的中心。她用祈盼的眼神凝视着安地的眼睛,在他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用撒娇的腔调说:
“好弟弟,再给咱来一个行吗?真好听。姐姐我都快哭了!真是盖了帽儿了。”
其实,她已经哭过了。应该是又哭。安地觉得这姐姐也不过是个大女孩。虽然她站起来肯定比自己高,但她的声音和表情却使她变小了。她那种“快哭了”的感觉,同先前极力掩饰的悲伤是不一样的。就如同安地脑海中涌动的另一首歌曲的惊涛,跟刚才余音袅袅的朝鲜“鸭绿江”味儿的歌曲波浪相异一样。
安地有些激动。他点着头,抬起双手攥了一把这姐姐的双臂。这是今生今世,第一个拉他,抱他,摇他,顶他,求他唱歌的女孩。
“来吧。再震他们一回。没治了!”
为了表达对安地的亲近和喜爱,她的身子从那块白色的宝座上滑了下来。好象接受了安地有意套近乎的牵引,蹲在了墙外侧一块长方形的石板上。这被碎砖与方石块垫起的一拳多厚的石板,有近一米长,半米多宽。呈东西向,紧靠着河墙,稳稳当当,不摇不晃。足能容下她和两个安地落座的。可她没让安地坐下,而是站得离她更近了些;谦恭得矮了安地半头,向他的小脸上吹着风,似乎在为他驱赶热气。
安地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抓姐姐的手臂。似乎只为了回敬她频繁主动的肢体接触;就象她把自己所知的夸奖、感叹词全用上了,而自己对人家却吝啬得一毛不拔一样(其实是不敢)。
在批斗会上,他见过那些挨斗受批者们,脖子上既被套牌儿,头上又被戴高帽儿。那些批判刘少奇,邓小平的宣传画,也见过。他还听参加完公审大会的大孩子们说过:“挂了。冒儿了!”等玩笑话,意指被执行枪决的死刑犯的命运形象,和罪有应得的报应。可能是他们已经懂得了对死亡的忌讳,故尔在那些反用,反说的话里,便将“挂了”给躲闪掉了;即使用,也多半是幸灾乐祸的讥讽。人们不厌其烦,甚至不明其意地随和所说的这些流行词。即使真招来了地震,且因害怕余震,连家都不敢回去住了,还在不以为然,随心所欲地用着。仿佛用在不好事物上的词,挪到别处,或直接用在对立面儿上去,便立刻改变了性质。这不仅显示着封建迷信思想破除的彻底,还闪现着人们活学活用辩证法的聪明才智,更表现出人们蔑视灾祸与不幸的大无畏精神气概,特别透着一种可意会,无须言传的幽默。让人们潇洒自如地将生活强加给自己的社会“二皮脸”,与天灾人祸的“不要脸”,通通放在口头粉碎机里吞吐、张扬,直到充耳不闻,见怪不怪,顺其自然,自得其乐。
“要带了口琴,就真没治了。”安地往大姐脸上轻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感叹。
“弟弟,你还会什么呀?”她歪头侧目地看着安地,并没有为他话之所至而附带的效仿举动,生气责怪。
可安地觉得,这好像是另一种语言的嗔怪。是对男孩子讨厌、犯坏的戒备性警告。哪怕只是那种可能性言行的苗头,大女孩都能捕捉得到。但对她们喜欢的人,便另当别论了。她们不仅会宽容,怂恿,甚至还会挑逗,攻击,逼迫。这都是大男孩儿们口头传授的体验,他则另有体会;但在她面前,他甚至连这种问话里是否包含着明显试探的可能性,都不敢、不愿给自己留。他的心思在唱歌上飞旋,穿插。他诚实地回答她的问话:“拉小提琴像拉二胡。”
她松开他的胳膊,安地的手也轻松脱落。她左手掸直一绺头发,右手做拉弓状;为了演示得更逼真,她干脆坐在了石板上,左腿架在右膝上,空拉着问:“这是什么?”
“二胡呀?胡气{琴}儿!”
“我看看你脖子。”她拔拉开安地正比划拉提琴的手,双手抱住他的头。天太黑,她看不见什么,只好摸了摸说:“算你拉过吧。”
安地闻到了她口中呛人的烟味儿。脖子上感觉到她口鼻中呼出的热风。但瞬间便又消失了。不远处传来两声只有大孩子们的手掌才能拍出的脆响,跟着是几声弯曲的手指含在口中吹出的匪哨,还有熟悉的男四眼儿的声音:“兄弟,再来一个嘿!祝祝兴!”
“射[色]疙瘩。看上他什么了?”大姐在为自己“叛逃”的姐妹儿鸣冤叫屈!“不就他妈个儿高吗?”
起义的有理!安地觉得,男孩子个儿高有很多好处。打架占便宜;跑步、跳高,腿长的更不在话下;走在大街上,坏孩子不敢对他身边漂亮的女孩儿品头论足、说脏话,起哄、“呛行儿。”可他不敢说出口,怕惹刚刚高兴一点儿的大姐生气。
“还唱吗?大姐。”安地争求她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