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吧。你就当给我一人儿唱的。”
她拉住安地的双手，望着他浅蓝色的挎篮儿背心儿内闪露的白净肌肤，怕他不能心领神会地补充了一句：“不用太大声儿。”
“好吧。”安地点点头，开始哼唱歌的曲调：“6（低音）－7（低音）－1－6（低音）――3－2－4－3――4－3－4－6－4－3――日本歌儿，这样行吗？”
“还真不一样。日本鬼子就是日本鬼子――怎么跟要剖腹自杀是的呀――听着？”
她抖抖安地的双臂，反馈着自己的感触。
“比朝鲜歌儿还惨？”安地不解地反问。他为自己中低音的沙哑嗓音感到无奈。因为这首歌所传达的感情与上一首不同。他将自己切身体会的情感经历融入其间，饱含着他当时自认为悲凉、失望的情愫和伤痛。
“你摸摸，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大姐松开他的左手，右牵右地抚摸她的左臂。“摸着了吗？”
安地只感觉到一点儿粗糙。虽然这突如其来的盛情邀约，将开始时碰触流海儿的拒绝所带来的情绪挫伤给补救了不少，可安地并没有觉得受宠若惊。他随便应和道：
“摸着了。还真跟鸡脖儿是的。”
“讨厌。怎么说你大姐呢？”她拍打了一下安地的右手，还觉得不解气，又在手背上拧了一下。拇指和食指轻重松紧地调着力度，问
“疼吗？”
“不疼。”安地不在乎地答。心里觉得有点儿委屈，又为自己的失言懊恼――说鸡皮多好？多正确！何必联想什么胡同里，那坐月子的人家，为产妇补气血所杀死的鸡――被扒掉毛羽的脖子呢？他诚恳地认错，真诚地补救自己的口误：“您掐吧。再使点儿劲儿。我错了。”
安地没想到。大姐非但不掐了，还拿起他的手，在被掐的地方亲吻了几下，又被按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儿像什么？”大姐问道。
安地不敢说了。他扭头看看“射疙瘩”正搂抱亲吻着女孩脖子的情景，算是回答。
“人脖子呀！这回倒不知道了。”她得意地笑着弟弟的天真和无奈。伸手将他的脸扭过来：“你还小呢。甭跟他们学。不就是鸡脖儿吗？你手里正摸着呢！啊？哈哈......”
她为自己的口误自嘲地笑了，又像在安慰小弟弟：“没事儿了，唱吧，别真跟小日本儿是的――踩着脖子唱就行。”
“可这歌儿就这德性。教我唱的人，还夸我象唱歌儿的人唱的呢。”安地不肯让步地自辩。
“真的？”大姐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呢。”
“什么故事呀？”大姐好奇地问。
“说是有个女孩子，跟她爸爸住在一个灯塔上；隔着一道海峡，住着个捕鱼的小伙子。这俩孩子彼此相爱了。那男的，经常夜里游泳去找灯塔上住的姑娘。因为她爸爸反对她同这小伙儿好，所以只能在夜里偷偷幽会......”
“嗬，你还懂得相爱和幽会呢！没看出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安地俯首挠挠头，往旁边努了努嘴，没敢扭脸。
“光这就算啦？得俩人心中都有对方，一心一意，不能朝三暮四，三心二意的！”
“嘿，这儿来一苏联老师，给村子里带帽儿的初中生上课呢――是有关爱情的问题！哈哈......”
“还是唱的好听！多教点儿。”女孩子的声音。没有挪揄和醋意，倒象是在鼓励和表扬。大姐没有后悔自己的声音过大，反而提高嗓门儿，大声地说：“专心点儿。洋疯子！”
“得嘞。我错了，老师。我给您罚站了这儿！敬个礼呀，握个手呀，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哈哈.....
安地能想象出四眼儿“洋疯子”滑稽的样子。还有那歌声中含沙射影地调侃大姐的用意。
“吃着锅里的还管着碟儿里的！”
“说错了吧大姐？”安地轻声提醒大姐。他不愿她被别人取笑。
“咱俩谁大呀？甭琢磨这片儿汤话。讲你的故事吧。”大姐用力拉了一下安地的胳膊，让他靠得更近了，并把他的双手贴在衬衫里的锁骨下方。说：“讲完赶紧唱，要不然，一会儿该说再见了。”
安地的手指感触到两个比骨头要软的肉坡。“后来有一天吧，”他的声音变调了。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身内的颤抖震出的紧张。他咽咽唾沫，收起小腹，向后拱着屁股。他嫌自己的短裤不够肥大，虽然他还很瘦小。
“怎么啦？让那老爸给撞上啦？”她仰头看着有些失态的小弟弟。
“不是。那个女孩子知道夜里有暴风雨，就跑到海边的礁石上祈祷，希望老天爷保佑男朋友别出事儿。最好今天别来了。可那天是她们约好见面的日子――已经不是天天见了，那老爸看得特紧。所以那小伙子特别想女朋友。他就下海了，并求老天爷能给他来点儿顺风；最好，再来点儿雨，挡住老人的目光。可还没等他游到海峡中间儿呢，暴风雨就来了。他拼命加速向对岸游。老天爷可能没看见他，非但没有顺风，连往回吹他的风都不管着点儿，更甭提跟鞭子似的雨了。这小伙子游啊游，蛙泳改自由游，自由游又换仰泳，可怎么也游不到对岸。
“那女孩儿坐在灯塔上的窗前，凝望着一片汪洋世界，恨不能把塔推倒，填在海里，为小伙子当桥。她后悔自己跟男朋友约定的日子，祈求上苍帮忙，让海风把男友吹回对岸去。这回老天爷睡醒了，一个劲儿猛吹，狂吹。
“小伙子可惨到家了，他不愿让约好的心上人失望，所以就不顾死活地往前游。一边游一边对着远处的灯塔说：上帝啊，你知道我是多爱这个姑娘。我求求你别刮风下雨了，让我为她唱首歌，只要能够让她听见，就是死，我也认了。求求您啦！上帝似乎被小伙子的诚心感动了，风停雨住。他一边赶紧游向海滩，一边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在海上歌唱着。”
安地的手指摸到了两个扁软的“茶杯盖”。大姐的手攥着他的小臂，向下移动了位置。他不敢动，就那样为锁骨处碰到的挎篮儿背心儿保护的胸脯，充当着罩衣。大姐用双手按着他的两个手背，喘着有点儿急促的气，低声说：“别怕。你知道一回女人，就懂得那小伙子为什么玩儿命也要去‘游――会’了。接着讲吧。洋娃娃更迷人。那女孩子听到他的歌儿了吗？”
“听到了。可等她不顾一切地跑下灯塔，跑到海滩的时候，风，又刮起来了，雨又下起来了。老天爷不偏不向，谁都要帮呀。再说，小伙子也没说，她听见以后，您就别刮风下雨了！他不能让老天总帮自己吧？其实，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可当他看见近在眼前的女友，不甘心就这么被风吹回家，所以就顶着狂风恶浪前进，女孩在沙滩上呼唤着男友，为他也唱起了那首歌。男友也唱和着。可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他们的声音被呼啸的波涛吞没了。女友不甘心男友就这么活活累死在怒海恶浪里，便步入了越来越深的海水。第二天早晨，女孩的爸爸起床后，迎着朝阳，走到女儿的房间敲门。可门没有锁。他推门进去，发现桌上有一张纸条，是女儿留给他的，上面写着：
“‘亲爱的爸爸。虽然您是个聋哑人。可我永远爱您。愿日月星辰和灯塔陪伴着您明亮的眼睛，一起守望人世的航船，为他们躲避暗礁险滩，站完最后一班岗。明天，我会送给您一份珍贵的礼物――一条红色的小舟，上面托载着一对爱情和自由的天使。’老人看完信，哭了。他知道女儿终于下定决心，不顾他的阻拦，去找她的心上人去了。他后悔没有对女儿说明白，为什么会阻拦她......”
“为什么？”大姐用力按着安地的双手，打断了他激动的讲述。
安地感觉到她心脏加快的跳动，但似乎并没有自己的快：
“因为那个小伙子是这位老人的私生子。他的老伴儿就是因为他的不忠而愤恨不已，自杀了。他没脸告诉长大的女儿，她母亲死亡的真相和阻挡她自由恋爱的真情。老人留着泪走到塔楼的护墙边，向海峡中望。他想等他划着红色的小舟，载着自己的心上人，到这里来向他报喜。那时，他就会鼓起勇气，说出真相实情，任由她们去嘲笑和臭骂。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深浅不同的海水，闪着五六色的光芒。黄似野菊，绿如碧玉，蓝像蓝宝石，混合涌动，斑斓璀璨，犹如珍珠玛瑙和钻石的腊八儿粥。老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深情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让海风尽情吹拂他满头的白发。忽然，他在海峡中间望到了一片鲜艳的红色，不远处还有小片洁白的亮斑。他兴高彩烈地向那两团可爱美丽的色挥舞着手臂。那不是近处的浮标，也不是渡海的小船。它们很小，就象女儿许诺的小舟和它拖着的救生圈。可他心中涌起了一种不安。因为他没看见，船浆在划动时折射的太阳的反光。他急忙跑回屋里，取来望远镜，向那团揪心的红色调动着焦距。他终于看见反光了。
“‘上帝啊！’他喊叫着！......”
“是男的划船，还是女的？”大姐将他的手从杯中抽出。温漉漉的掌心在自己左右两侧的脸上。她借安地的手指打着自己发热的脸颊：“不会又是翻船了吧？”
“哪儿有船呀？几只海豚正围绕着老人的一对儿女在蹿动。为他们的笨拙着急。可他们再也不会游泳了......”
“死啦？”大姐将他的双手向下一扔，刚好打在安地的肚子上。
“嗯。”安地顺势将背心儿从裤腰中掸出来，放在裤衩儿外面。说：”所以这歌儿特别撕心裂肺的听起来。你要唱得轻松欢快，不仅不像，还对不起老人和他的一对儿女呢。”
“那倒是。连那俩妈都对不起。”
“大姐。你听完这故事，能发现这里面儿有一个错误吗？我听完就怎么也找不出来。”
“什么地方不对了？告诉我，别耽误功夫，我还想听你唱歌儿呢！”
“那好吧。反正也是讲故事的人告诉我的。就是最后，老人举着望远镜，喊了一声‘上帝呀！’”
“这又怎么啦？”
“你忘了她女儿给他写的信了？她爸爸是个聋哑人，怎么会说话呢？”
“急出来的呗！”
“就是。老人对着大海，想着女儿的妈妈和儿子的妈妈，想着两个妈妈，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孤独的自己，唱起了这首《海枯石烂永不变》的歌：
“‘朝－－暮－－－将－－－－你－－－－－思念！
梦－－－里见－－－－你面。
真正的情－－－谊，是我们的爱－－－情。
请你记住我的话，
心－－－－－上的人
就是天塌地又陷，
我的心－－－－不变......
就是海枯石又烂，
我的心－－－－不变......，”
安地的手又被按在了两个茶杯盖儿上，让他不由得紧张地望着西华门上的那些馒头状的门钉，身子忍不住抖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