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您就别说了。他才多大?还没上高中呢。我那同事昨晚上回不去家了,说打个公共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吧,连吓带怕的一急,连自各儿家胡同里的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了!我这不才跑来麻烦您吗?”
“是吗?那你赶紧查吧。公共电话还好点,要是单位可就难说了――人家老变号呀。你忙着,我去上趟厕所。”
“哎。大妈。甭着急。您慢着点儿。说不定他一会就该跟我是的找电话去了。”安地一边说话,一边快速地翻找着。终于,他找到地址上的胡同拥有的公共电话号码,居然还不是一个。拨过去一个打通了一问,核对门牌号码和姓名无误,人家说要找的人家刚刚还来过,打完电话走了,就是在问王姐在不在他兄弟姐妹家里,这回可算找到了。他高兴地按王姐最高语录留言留话。待对方记好后,又按他的要求念给他听了一遍,他才阿弥陀佛、多谢地拜托人家尽快跑腿受累的寒暄着放下听筒,从兜里掏出五毛钱零钱放在电话板上,起身轻声哼唱着“太阳最新,爹妈心最近”离去。出了窄小过道,正遇大妈往回走,问他找到和打通没有,他高兴地说:“巧了!一拨就对了。钱放架子上了。多了留着下次用,少了下回补。我还有点急事先走了。多谢了大妈。”
他使劲来了几个深呼吸,似乎想把大妈的“甭客气”吸到胸膛里去。阴冷灰暗的愁云浊天仿佛一下子打开了两个洞,里面露出了两块圆月似的明镜,映照出两张老人开心的笑脸,作揖拉手地向送电话的人致谢。他嘴里不住地叨唠着:“施加模拟、施加模拟――释迦牟尼、阿弥陀佛;饮水思源,过河谢桥;我当谢佛,还要谢国、家、人、民之难?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遇不可求、不期而遇的历史事件是看客的产床和摇篮?由苦难而思觉是看客的主营收入?因祸得福是看客的副业收入?演员如疯、观众似傻是看客存在的理由和捧场的借口?是历史大密的文书、小蜜的活命食粮?我还要好奇地去看一场大事件尾声的个人专场吗,做一个有心有肺、彻头彻尾的看客?”
他忧喜参半地回到自家院内,掏出裤兜里的车钥匙,把立在院墙根水管子边上的自行车锁打开,抬头看了一眼屋门,便又松开钥匙链走了回来。轻拉门进屋脱鞋,走到书桌边,给王君留了张纸条――已按既定方针办妥。放在熟睡中的她的枕边。轻轻踩着地毯回到门边,穿鞋开门,出屋关门。走到那辆海蓝色“二六”自行车旁,轻轻握把攥梁地提起,向院门慢慢走去。
天光大亮,云层厚低,满目沉郁,海墙内和屋脊上无一风吟鸟语、草舞叶歌;胡同里没有一个人影。除了夹道出口外中南海东门――西苑门前站岗的士兵,西华门大街上也没看到一个行人。他骑着车慢慢往路口方向滑行,地上没见到可疑可爱的文字载体。他到北侧便道上的垃圾桶旁看了看,除了一些塑料空水瓶就是白色塑料袋。街上零散地躺着几个空烟盒、十余个破碎的小食品包装袋、几块红色和灰色的半头砖,还有数不清的、长短不一的烟蒂。他下了车,推着慢慢走到西华门路口的西北侧便道下,站在北长街的最南端,从这个南北长街的交汇处,小心翼翼地向南侧的南长街尽头望去,依然可以见到一道绿色的人墙,只是没有昨晚那么密集了。几声从东南方远处传来的枪声,越过故宫高大威仪的宫墙,掠过筒子河上空向天上散射着弹头的余音,像一个尖锐无形的楔子,把崭新的恐惧重新扎入他的耳膜和心底。他向北侧一望,空无一人一车,头上一滴液体滴落在他的鼻子上,他抬头望望天,举手摸了一下,凑到鼻下闻了闻,不知道是雨还是树上的露水。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绝不会是鸟雀的尿液,因为远近听不到一声鸟儿的鸣叫。他有点担心,会不会与突然出现的巡逻部队不期而遇?就像当年的三叔目中无人、忘我独跳、直向墙头抓小花的时候,有一双纯真无邪的目光正在隐蔽的角落里认真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正把一张看不见的恐怖大网和一条夺魂摄魄的无形套索向他悲凉的一生抛出!如果真有人来,一旦看见自己站在街上发呆,定会引起怀疑。他想了想温暖的被窝和几个小时前还如同陌路的女人,又想了想那些不知现境安危的学生,急忙骑上车往北面滑行。整条街道就像一条散完早集还没来得及打扫的细长村路,遍地是零碎散乱的细小垃圾。家家闭户,户户无声,如同一个荒废的村落。身后远处空中传来的直升机的高亢独唱,一瞬间里,让他觉得好像来得了一个被机器统治的无人世界。天空又掉下了几滴小水点,分别轻打在他的胳膊和额头上,带来一丝不痛不痒、似有似无的凉意。他用目光扫视着路面,用力地蹬了几下车,肚子里传来一阵肠鸣。他觉得有一点饿了。但他知道,不用回头去看,路口西南的清真小吃部是不会开门的了。这时候,谁还敢往这是非的核心地带周围赶奔着上班呢?北长街的北口也看不到109和103路无轨电车支楞着电臂和拉绳的身影。只有四五个垃圾桶横挡在前路的中央;有两个倒卧在地上,嘴里呕吐出一堆家庭垃圾的杂色冷拼,默默地承受着被充分使用后无情抛弃的寒凉,慢慢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踏上了分解消失的归途;从它们被生产、制造、运输、买卖、提拿、拆洗、使用,到被清理、运输、填埋、烧毁,变成不灭的变态物质,为万物主宰似的人献出了自己的精华,没有一丝违拗和抗争,甚至还在等待着人们继续发现能让其物尽其用的发明、创造,为这个世界添彩增色。他想着,看着,猛然发现了一叠折成四折的白色信纸,在马路牙子与垃圾桶间的垃圾碎尸里静卧着,隐约能够看到笔墨透过纸背的暗黑色斑块。他停下车,推着走了过去。当他弯腰拾起,打开翻看时,一种比让王君的家人得到了她安然无事的信息还令他高兴的兴奋,让他的眼里慢慢变得雾气蒙蒙……
他真切地听到了一种“家长制”教育模式抚育下的学子们“家诱稚”式精神殉葬的悲凉哭诉……
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不可见人似的脏纸泪文,心里似乎升起了一轮雨中的太阳,兜里如同有一小块电热毯接通了太阳能电源,给他增添了一股勇气和活力。他蹬车继续向前走,出了北长街街口不远,就忍不住在路东的便道旁捏闸停车,踩着马路牙子回首向西南方望去。只见北海大桥东面路南便道上的红色海墙上,昨晚路过时看到的十二个汉字和两个感叹号,已经变成了十四块被擦抹零乱的浅黄色瘢痕――红色墙漆的杏黄色底色划痕,很像是秃头扫帚那粗硬根须的急就章,犹如大字课的老师用一把缺墨汁的干毛笔,把许多不规则的叉叉道道留在一份学生的大字作业本上,向这份没有红模字可描的独立狂草,倾泄着不及格的愤怒宣判和失去了施教耐心的狂躁鞭挞……
难道这世界的权柄非要变成“量大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成?不。宁愿再平庸,也该选择和平――而这会不会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呢?当权力交由极少数人去独立操作的时候,别人就全是娘们儿了吧?只有他们是带把儿的……我们只有“挨造”打呼噜――装睡的份了;或是因为极、乏极、美极,又由于有着悠久的传统“美得”――习惯于“好死不如赖活”的被操作,乐意逆来顺受的享受造爱或虐待,所以就有了像自己这样自虐成性之人,独自站在无人的街头,在越来越多的雨滴里陪着老天沉默、感动、沉思、轻想,等待着一声冷枪、一颗流弹或是一声“干什么的?身份证”的问候。当我倒下的时候,会痛苦地扭曲成一个不规则的“乱搅丝”呢,还是一个平静安详的“大”字?抑或就像昨夜那个抱腿、俯首蹲在地下的女孩,变成林立的大腿感叹号下面唯一的一个圆点肉团?
当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被迫生养的活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等死,他就会尽量在别人活出来的、死过去的范式感召下,去自主选择主动的创生、追求令自己欣羡的耕耘播种、开花结果吧?而当环境和教育的熏陶、影响全部归于和平的宁静,亲历了死亡和苦难的人,除了更好的珍稀生命、享受生活之外,他最先思考的会是什么?是离苦得乐、趋利避害的方法、资本,还是生死区间里眼前身心这个简简单单的活着?生,或许因为父母亲人的确定性、不可更改性和无法选择性,因而显得最为乏味和无趣;而死,恰恰因为与其相反的特性[不确定性、可改变性、有法选择性],最容易、也最应该引起活者自利的警觉、自择的兴趣、自慰的无助、自卫的本能、自觉的醒悟,否则,昨晚当自己经过这里向南边大胆前行的时候,就不会有惊魂未定的学生,举着子弹头,用低缓的语调,有气无力地诚心劝说自己:不要去拿活生生的命去冒险啊――真的挺危险的!您看呀,这可是真子弹头!您最好还是慎重些……
可是,我要回家!我只想回家――这是这个自以为是不要命的看客最充足的行动理由!还有把亲历亲证当成使用自己小命一条的最大文字梦想:要把全部时代环境、教育所熏陶、催生的理想信念,变成自恋自怜、孤芳自赏的文字;即便这世界上再没有认识它们的眼睛和品味它们的心灵了,仿佛它们依旧能够久竖、永横于纸页的怀抱,成为无皮而存的鸿鹄羽毛和金羊毛、无源倒流的山涧溪流、无需血化的洁白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