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头准备接受她反馈的感想和共鸣,却发现她闭着眼睛没有一点想睁开的意思,更别说搭话了;还听到了她匀称的呼吸声。他轻轻的爬出被窝,将被子给她掖好,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地。他脑子里回响着一个藏在心底的声音:“贞姐。麻烦您也给我看着点儿――凡是纸呀本儿的咱就捡;凡是有文字的全留下。这是历史的酒糟。”他设想的情景不会实现了,只能自己去当捡破烂的独行者。他要上街上去捡拾路上可能存留着的丢失物和有文字的废弃品。
安地坐在桌旁,神情专注地望着彻夜不眠的佛眼,闭上眼睛待了一会。等睁开眼后,他拿起笔,借着没有窗帘的后窗外间距约半尺的邻居后山墙上折射过来的天光,开始在本上写着脑子里的想法。当他抬头看到闹钟已快七点的时候,赶忙放下笔,慢慢走到茶几边,抽出一根中南海烟,拿起打火机,走到门边穿上鞋,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转身把门关好。站在门外的水泥台阶上,他点上烟吸了一口,正在抬头冲着阴云密布、令人压抑的天空吹送肺里的热气和烟雾时,头顶上传来了直升机马达和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好像还不是一架两架的简单对唱,而是数架远近不同的混合噪音交响。他抬头一望,只见一架军绿色大肚子直升机从房顶上掠过。从飞机的姿态所显示的航线上看,是从背后的西北方向天安门所在的东南方飞去。
他回头向西望了一眼院墙外的海墙,心里涌起一股疲乏惆怅的思绪:
海墙,我的海墙。你是新中国公民红色血液的脐带,你给了我全部灵肉的营养,却不能成为我不安的避风港。你是如此的沉静,如此的冷漠,再没有一缕伟人无形的阳光,能从你昨日神圣的余温中闪亮。你不知疲倦的监视器电眼,只能看见墙头的鸟影,落叶的飘零,可你看不见渴望亲近你的赤诚,被拒绝以后脱胎换骨的心灵,和那离你远去的痴情……
他快步向院门走去。到了门前,轻声拉开门插销,拉开院门,走出去,回手带上门,就往胡同南边快步走去。寂静的胡同已难得安宁。临街敞开着的窗户里,偶尔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伴着母亲被吵醒后还未清爽的喉音,耐心地哄劝和安慰着孩子:“嗷嗷嗷,吓不着,没事了,妈给热奶去啊,妈的好宝贝儿……”
他拐过两道弯,走进身边一个男厕。站在可以看到外面胡同的矮墙后面,低头望了一眼这厕所无顶外间的小便池,只见地漏旁趴着两小截细腻鲜黄的粪便,如同两条可爱的小“金鱼”;后面还卷缩着一个像被刚刚扎泄了气的鱼鳔似的避孕套,顿觉一股刺鼻的粪便气味泛起,让他觉得有点辣眼。他用舌头托起上唇顶住鼻孔,过滤着自己正在骚扰的空气,抬头望天,想着这会是胡同里哪位被累得失去了多走几步之耐心的人子、人夫、人父的杰作;想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个个被父母的血汗喂养成人的大学生们:大人们一天天晨昏操劳,一月月盼着我们变样,一年年企盼我们早日成人、个个出息、成家立业、延续血脉、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为国争光、解放全人类……我们天天顶天立地,时时吸天呼地,厨里制造垃圾,厕里大小便溺,灌了一肚子墨水,却已经、正在、将要被墨水溺毙,这我、你、他妈妈爸爸的儿女们对得起谁?今后,这充满热忱的心灵支撑的身躯还能往哪活?活成什么样?又将会对不起谁?
他把烟蒂扔在尿池里,看着烟头在自己尿液里变成黑色,觉得那些几公里之遥处聚散的天之骄子们就像这眼前的烟蒂――被社会教育的理想点燃,被一张政治抱负的无形巨口吞吐,最终又被国家机器的排泄物浇灭;难道这社会螺旋式上升、起伏式发展的进化,非得要在有形和无形的吃人宴里时不时地进补一番才能打起精神来天天向上地进步吗?
他转身走出山墙与围墙间的无门夹道,快步向南走去。想着那个鼓着脑袋的套套前面充实的小气囊,不禁又联想起了女人的、孩子的奶嘴和“七滴血一滴精”的警示咒语,为自己周身残留的兴奋快感和涨潮的疲倦感到一种甜蜜的无奈;被褥和女人身上的余温让他想到了床头的佛像――用那宁静的目光看自己刚刚看到的世界会是什么呢?是污浊的小宇宙,还是无垢无净的一橛粪一世界、一滴精一海洋?他努力想着佛像,一边让自己臭美不累起来,一边祈祷着他能帮助自己实现行动渴求的目标;这么一想,眼前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看不见的电话机拨号盘。又拐了先左后右的两个弯,终于来到一个自建小屋的小矮墙夹成的窄过道,走进无门的小院,抬眼向北面的房子望去。真不赖,看电话的大妈还真起床了。她正在屋门内隔着玻璃望天呢。见他走来,连忙客气地打开屋门,勉强地撑开疲倦的面容,露出习惯性的待客笑脸,走到窗户边放着电话的窗台支架板旁,撩开盖在电话机上的小块白毛巾,冲他挤挤眼睛,往南边的天安门方向扬扬下巴,搭讪道:“这么早呀?听这动静――够劲儿哈!”
“大妈。您好。可不是!有点急事。咱家有大黄册吧?”“有。在屋里呢,我给你拿去。”
“您真够辛苦的。每天都得起这么早。”“可不是。今儿个更倒霉!你说说我那臭孙子这个小王八蛋的,啊,跑他姨家去玩,昨儿个晚上到现在,也不说给我打个电话,闹得我一宿都没睡踏实。”
“他姨家在哪边住呀?不是南边西边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
“给你。在通县哪边。”她把厚厚的黄页册递给他,自己又走到屋门口站着往外望天:“你说这家里又有公共电话,就不知道找个地方动换动换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