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只见几辆绿色的军用卡车从西华门的十字路口往西边缓缓开来。马路上的人们自觉地向两边移动着闪开路。几辆车进了中南海,一辆车停在了路北西城交通中队大门斜坡台阶下面的马路边,从上面下来几十位士兵,围着一位从驾驶室侧门下来的军人待了几秒钟,便分头向大街上跑去。这位军人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开始大声地向周围的人群喊话:‘革命群众同志们。大家好!’
“‘首长好!’‘解放军叔叔好!’人群里发出回应的问候。这几句话让人听了,周身不由一震,心里顿生一股暖意。我和弟弟也都跟着喊了起来。
“‘同志们好――’他拉长声音再次问候大家。‘请注意了,请听我说。大家不要怕,千万不要慌乱。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们人民子弟兵指战员,和你们在一起……’他的话被一片发自内心的喊好生夹杂着万岁声给打断了。
“‘请广大群众同志们安静一下。’他话音一出,人群马上变得鸦雀无声了。他接着喊话。主要是这么几条:‘我现在向大家宣布一下特殊灾害发生时的注意事项,也就是希望大家必须严格遵守的革命纪律。第一,不许哄抢倒塌或严重损毁的商店里的公共财物和银行内的国家财产;第二,不许随便涌入国家机关和政府办公重地;第三,不许随便造谣发生地震了;第四,如果真的发生余震时,不要慌张,听从我的指挥。现在,如果有受伤的群众请马上告诉我,我们会派人把伤员送到安全的医院里去治疗。大家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大家马上回答着,但声音不如先前那般整齐,似乎还缺少了一些革命热情。也许是那几条不许的纪律,让人觉得首长同志低估了大家的革命觉悟吧,抑或是没想到他会讲这些与人们所面临的、最直接的地震灾难威胁无关的话。表叔表婶和爷爷奶奶感慨着,这下有救了――再出多大的事都有人管了!洋洋奶奶感动的流下了泪水。那位首长又说了些注意交通,不要妨碍中南海进出车辆的事,最后是防火防盗的民宅安全问题。他的话被破旧自行车快速奔驰时发出的金属磕碰声与按车铃的声音打断了。
“从问候声和喊叫声里能够听出来,那是一些住在其他地方的人,特意冒险赶回家来看父母和亲戚的。人们问他们来的地方被震的灾情,也不过是房漏墙塌和有个别人受轻伤的小灾小难,没有被砸死的。首长用新得来的消息安慰着大家,鼓舞大家团结一心,抗震救灾,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又赢得了大家一片喊好声和鼓掌声。最后,他希望在场的群众里如果有居委会和妇救会的同志,请马上到他那里去开个碰头会,商量一下共同防范和解决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的办法。
“我听完赶紧走上前去,将红十字药箱交给奶奶。爷爷和表叔表婶都笑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爷爷打趣的说:‘呵呵。红十字老太婆,这回可有勇武之地了。真的假的,赶紧动换[地]着吧?哈哈哈……’洋洋奶奶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朝奶奶摇拳头挥臂的让奶奶快去。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脸上不禁有点发红。她锤了爷爷肩头一拳,将弟弟往他怀里一推,接过白色的小药箱,一句话也没说就往军车那边走去。虽然她的身材在自己的眼里如同胡同里残破的矮院墙一般,已经变得低矮而瘦弱了,但在街灯的照耀下,奶奶飒爽英姿的背影,让我觉得是那么朴素而优美。除了胡同里搞防空演习时印象里的团结紧张,风风火火,我从没见过她如此从容镇定。右胯上的白色小药箱和箱子外壁上的红十字标志,一瞬间让她变成了救死扶伤、可敬可爱的天使。
“胡同里搞防苏修和美帝国主义扔投原子弹炸北京的防空演习,是用敲锣声代替拉防空警报声进行演练的。我忘不了九哥家院子里那个洞顶离地面顶多有一米多深的防空洞,它是用红砖和灰砖垒筑的,长约有二十五米,宽约两米,洞顶是圆弧状的拱形,架接在两侧的洞壁上。洞的两头各有一个砖砌台阶的方形出口,台阶的坡度要大于45度,挺陡的。平日里上面用木板条钉成的方形大盖子盖着,还得放上些伪装用的黄色稻草帘子。敲锣的任务一般由腿脚利索的大伯、大爷、大叔们担任。每当胡同里敲锣大鼓,肯定是锣鼓喧天地在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所以每当那本来是充满喜庆的锣声单独敲响,每一响又不是连续欢快的脆鸣,而是拉开间隔,让余音和新的大力敲击声把他们的喊叫声――‘防空演习啦,各家各户赶紧关好门,下防空洞!’――衬托得严肃而悲壮,你就会被这充满新鲜感的锣声所震撼。你再好奇、再贪玩也来不及去摸敲锣人手里的金黄色大锅盖似的铜锣了,只能跟着大人往那巨大的火柴盒似的洞里钻。等台阶上还剩下一两个大人容身的地方时,救护员就该下来了。救护职责要求她最后一个进防空洞。她带来了安全和亲切,也带来了黑暗和恐怖。因为她一下来就要把防空洞出口给盖上盖子了。当蓝色的天空变成越来越窄的背衬,奶奶的面庞和头发变成了越来越暗的剪影,那一只托举着木板盖子慢慢下移的手臂,就成了我永远都不希望它消失的、顶天立地的电线杆子,它能把太阳灯的温暖光芒和深远的天空闪映进暗洞中的眼睛,把光明的记忆和温暖的感觉存留在寒冬黑洞里的心目之中,抵抗那等待警报解除的漫长期盼的死寂……
“哨声――警报解除的信号。虽然没有在天空翱翔的家鸽们尾巴上捆驮的鸽哨那么动听,可它是我们恢复自由的信号。敲锣的叔叔、大爷、大伯,你怎么还不吹响呀?把蓝天白云还给我们,把灿烂的阳光还给我们!快让我们离开这拥挤潮闷的地洞吧。可恶的苏修,可恨的美帝国主义,害得姐姐、姑姑、阿姨、奶奶们大气不敢出;大哥哥、小弟弟、叔叔、大爷和爷爷们,连咳嗽都得捂着嘴,害得我们大白天的比夜里还要难受!
“奶奶的小救护箱就像暗夜里一只闪亮着红色灯丝的白色方灯,消失在人群里。我想跑过去看看、听听,奶奶她们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可见身边的大人都不敢动,我也只好忍着,等着奶奶的归来。是呀,在这个担心余震随时都会发生的非常时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人草木皆兵,还有什么能比中海门外高大的杨树和站岗士兵的不动不摇更能让你感到安全和踏实的呢?
“小兵从远离首长视线的人群背后和杨树的阴影里悄悄走了回来。他轻咳了一声后小声说:‘北长街出事了。大庙院里的一个人被房上掉下来的兽石把骨盆砸碎了。’
“爷爷听到了他的声音,马上回过头来厉声地呵斥道;‘闭嘴。还不好好歇着。’小兵连忙点头哈腰地说他知道。爷爷忍不住又问他:‘听清楚了吗?把人送医院去没有?’
“表叔也扭头示意他蹲下说话。我俩赶紧坐在了他的凉席上。小兵说:‘送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解放军送的。’
“表婶说:‘管它是谁送的呢,只要人得救了就好!’
“爷爷嗯了一声。他开始和表叔商量,等天亮后他要去单位看看,他问表叔要不要回放假的学校里去看看。表叔说,学校里除了值班的没什么人。这一大家子,离不开大人,要去也得等爷爷回来后他再走。方案定好了,剩下的事就是提心吊胆地准备承受余震的偷袭和象三十晚上熬夜一样坐等天明了。
“一般夏日的北京,天亮的很早。晴日里不到早晨五点钟,东方天际的启明星就会在鱼肚白的天幕上开始变淡了。可是今天呢,天空只有炭云、墨海、煤山一般的阴云笼罩着,淹没着,覆盖着,包裹着。平生未遇的惊恐一旦被众志成城的安全感所代替,白日里贪玩疯跑的孩子就会因缺觉而犯。表婶怀里的孩子早在母亲丰满胸前的臂弯里进入梦乡了。弟弟也坐在爷爷的腿上,头靠在肩上打着盹。洋洋奶奶一直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养神。我和小兵也忍不住躺在了凉席上,伸展着困乏的身子。那些本来就觉少的老人们,转悠够了,聊痛快了,也都慢慢走了回来在附近的便道上和马路牙子上落座歇息了。
“我躺了一会就坐了起来,对小兵说,看着天上的乌云忒压抑,不如还是用头顶着吧。小兵说;‘你闭上眼不就得了。不然干脆把头躺我脸上,你看树和人,我看你的脖子,谁也不用看天了。’可我刚一躺下去,他就用眼睫毛扫我的后脖梗子,还打假哈赤用热气吹我的肩膀。我闭着眼忍着、享受着大地震后少年伙伴之间难得的亲密热情。也许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吧?过了一会,我坐起身对他说:‘该我当枕头了。’可他却说,‘不行。我得撂平喽睡,不用枕头,这么着才能感到地的震动。’
“我说那自己也感觉一下,就躺在了他身旁。他扭头望着我笑笑,若有所思地小声说:‘你说你学唱的那首歌啊――就是天塌地又陷,我的心不变!这回好了,躺在这蠢蠢欲动的地上,看看这黑云压顶的天,你琢磨去吧,写这歌的人没准儿还真赶上过云塌地陷呢。’
“我嘴里嗯嗯着答应着他,不在乎地说:‘如果这样就算天塌地陷,那也真没什么可怕的,跟心没什么关系,用不着变心。’
“小兵嗯了一声贴着我耳朵说:‘真要是路塌树陷的,人被埋了,连想的心都没了,还有什么可变的呀?’
“我用比他更低的声音说:‘在心没有了想之前,那才是变不变的关键时刻。在想消失之前,那时候你会想谁呢?’
“小兵听我这么问,一下子不言语了。一会儿,中南海门口进出的车震动着脑袋下的地面,他才想起了答案是的对我说:‘那得看那时候到底有多长,够不够我想的。’
“我用头碰了一下他的耳朵,说:‘有想的就好。不管那时刻有多长多短。’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有底,谁也不知道那个时刻真要来临时自己到底会想些什么。但有两条是肯定的,第一条,是我有可想念的人,而且很多;第二条,我对小铃铛的心肯定是不会变的,不管她会怎么变,那是她的事。我就想看着她的明亮的眼睛为她唱歌,看她笑,看她被感动得眼圈发红,看她瞳孔里变形的自己的脸,被她一眨眼关在眼皮里面,藏在她的心房里。让她那长长的睫毛和高耸的鼻梁,晒着掺杂着我目光的太阳。至于像伟大的死里逃生的老师,我身边的表叔这样,带着老婆孩子的生活状况,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也不是我想要的未来,更不是我希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