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总理去世后,在广播里曾经听到过一首诗朗诵:《周总理办公室的灯光》。时至今日,我还能记得里面的这么几句:‘冬天呀,风吹;夏天呀,雨淋;秋天呀,霜降;冬天呀,雪飘。’可除了空想他老人家办公室里温暖灯光的开关、明灭在四季的四种天气里的不同样子,还有朗诵者动情颤音的情绪辐射感染,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不知姑爷爷的在天之灵,能否与周恩来在那里第二次握手、相认。
“海墙西面的中南海里神秘而寂静。一年四季。除了汽车轮胎偶尔碾压柏油路面奔驰而过的声音,也就是那些在海墙上露出树冠的杨树枝叶,随着季节的变换,改变呼啸和呜咽的风言风语了;多数时间它们也同样是静谧而庄重的。
“那里面传出的最震撼人心的声音,是儿时隆冬寒夜里穿窗破墙袭来的冰身冻裂声。初闻如地下打雷,随后是冰层挤压、撕扯的锐利唿哨,犹如看不见的声音的闪电在冰海的躯体里张牙舞爪,肆意穿行,狂傲地击碎着冰层平展安详的美梦。只有呼啸的狂风能够压住它得意的鸣叫,抚慰冰原上一道道可以想象的裂痕。那时我不知道,当风掠过冰的裂缝,就如同吹过破裂、豁嘴儿的大瓶口一样,也能发出一种怪怪的唿哨声,在裸身树木可怜的挨冻嚎哭中,同病相怜又阴阳怪气地浅吟低唱……
“那里面传出的最可怕的声音,是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听到的救护车的警笛声。虽然人们嘴上不敢说――怕招致诅咒、妄想伟大领袖身体不健康的嫌疑,或是私心杂念里唯恐天下不乱的狼子野心显怀露阴、偶尔露峥嵘了――可心里却都为毛主席的安危捏着一把汗!因为,对于胡同里的平民百姓而言,一旦产生了呼叫救护车的需求,那就百分之二百地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了!不是往精神病院送我三叔,就是为医院急诊室送一片白忙活,占一张太平间的床位或是其冷冻柜的一格抽屉!赶上冬天里发急病,救护车紧赶慢赶地还是赶上俩瞳孔放大的眼睛,还得跑趟空回去,连送火葬场的为人民服务的光都沾不着。因为丧家在去火葬场挂号之前,自有停尸家内的节俭妙法。名义上是担心死者会活过来――不相信没到知天命、或古来稀年龄的人就会这么轻易地死掉;实际上是为了省钱和给亡灵与活人的心一种安慰――给您七天时间,赶紧让中阴身转世投胎,家人依然爱着您、想着您,一定要回人间来,哪怕不做邻居、不做隔辈亲人、彼此互不相识,也千万别往恶道上奔!
“当时胡同里的大人们传说,中南海里有‘地下小火车’。这种用词可比七一年人挤人试乘的第一条地铁――今天的1号线――这个名字要神秘多了。就如同听大孩子们神侃《林海雪原》里夹皮沟和奶头山通了火车,让鸾平揣着联络图钻在放马料的车厢里逃跑了一样邪乎!
“那年七月二十七号的夜晚,是个闷热难耐的恐怖夏夜。凌晨的惊人一震,让人知道了地底下如果不平衡了就会震荡融合的威力!
“当我被爷爷从床上摇唤醒了的时候,还迷迷瞪瞪地以为自己尿床了呢!他左手拉着我的手臂,右手拽着先被叫醒的弟弟,东倒西歪地往屋门外跑,一边跑嘴里一边高声呼唤着奶奶的名字。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晕晕乎乎地就如同在淹没过胸口的水里晃荡。当爷爷高喊着‘地震了,地震啦,快出去啊!’我才真正清醒了过来。大地在颤抖。门窗发出木头与玻璃和砖墙挤压、摩擦的颤音;天地间回响着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可怕轰鸣。从西墙根处的小西屋的北门推门挤出来,冒着被一米开外的破旧北房屋瓦砸头的风险,奔向东面二十几米以外向内开的院门。人根本就跑不成直线形前进的路线。可爷爷居然硬是摇摇摆摆、进退腾挪地把我们带到了院门前,迅速拉开了插着门闩的木板院门。脚刚一迈出门槛,斜对面院子临街的那间北房西面外山墙的顶端便轰然倒塌下来,砸在了我们身前爷爷的脚前面。溅起的土渣子飞打在身上,还没感到疼呢,卷着尘土的气浪便从地上席卷扑面而来,一股陈腐的土腥味儿,呛得鼻口难以呼吸,眼睛也被异物迷的发涩,睁眨皆痛。塌了房角的山墙北侧后身,有一盏离我们最近的路灯。电线杆子猛烈地抖动了几下电线,揉眨眼睛的一瞬间,只见三角形塌面内露出的房梁一闪,路灯就被摇晃灭了。我转过身去,像爷爷背后消失的影子一样把弟弟搂在怀里,免得他也迷眼吃土。
“整条胡同仿佛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两头亮中间黑的乌光哑铃。
“爷爷把院门口让开,将我们挡在身后,双手就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挡鹰护崽儿的鸡妈妈、鸡爸爸一样拦护着我们的身子;不同的是他一点也不躲闪什么。奶奶终于拎着她那个带红十字的白色小药箱跑出来了。她把包左背右挎好,站在我们的身后,双手张开五指罩在我们的头顶。这一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涌起,化成了泪水,仿佛要为自己清洗眼眶里的沙尘似的。心底只有一种沉重的感动:爷爷宁可不要奶奶了,也要把我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奶奶可以不要命了,站在后面的破旧院墙前,同前面的爷爷一起夹护着我已经不像弟弟那样瘦小的身体,共同把弟弟挡在三角形的护栏里。等待着这不可预知的灾难的平息或是重新来临。
“忽然,斜对门院子的门开了,又冲出几个赤身露体的中年人。一位光着上身的胖大妈高声喊叫着:我家房子塌露了天,我不敢动,洋洋他奶奶还没出来呀。爷爷闻声一下子摔开我们的手,向那个院子里冲了进去。昏暗的夜色里,目光跟着爷爷的身影追进去,模糊地望见院内一排北房中间那一间的门口趴着半个身子。我刚挪步要去帮爷爷,就被奶奶拉住了胳膊。她带着哭腔说:你不能去。出事了,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好在爷爷平安无事地抱着洋洋的奶奶出来了。手里还抓着一根拐杖。一边喘着气一边冲我喊:回家取个椅子来,给洋洋奶奶坐。我抬头望了一眼奶奶,这回她没拦我,好像自己家里比别人家的地方要安全是的。我扭头转身就进了院子,扛起爷奶北屋里的一把靠背椅就往出跑。心里觉得自己跟爷爷一样的勇敢。洋洋奶奶穿着一身短袖短腿儿的睡衣,黑了吧唧的就像烧焦的油脂伞面,随着她哈腰哭泣时的颤抖哆嗦着。爷爷接过椅子放在路的中间,奶奶扶她坐下,周围她们院里出来的人也都靠过来,围在她的身旁,安慰着受到惊吓的驼背老人。只见她用拐棍戳着地面,抬起头望着天,有点绝望地低声感叹着:生了儿女管什么用呀?还要操他们的心――你们说他们在改造的农场里会不会有事呀?爷爷急忙宽慰她道:农村的地方大,能跑能躲的地儿多了去了!再说,这是北京地震,离湖南老家远着呢!您就甭这瞎担心了,好不好?她闻言点点头,不言语了。洋洋一家已经走了八年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加上洋洋奶奶对邻居说话时语速的减慢,我已经能听懂她讲的许多话了。
“惊叫声此起彼伏地从远近不同的地方传来。从每个院子里跑出来的人影越来越多。面对着的东方天际里,有一种奇怪的银灰色亮光正在逐渐消退着,犹如把黑夜的帷幕猛然掀起后又悄悄地放下了一般。胡同里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男女不分的洗澡堂子更衣室。裤衩背心穿齐全的几乎没有几个。这时候,海墙里传来了凄厉的警笛声。轮胎疾驰过路面和车身摩擦混浊空气传来的呼啸,让人听着心惊胆战。人们遥望着灰褐色的西边天空,倾听着夹道西面中南海里的紧张嘈杂之声。刹那间,人群仿佛凝固成了《收租院》里刘文彩家院内的群雕泥塑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我真切地听到了一种类似地铁或火车碾压铁轨的震响;急促地拉了几声汽笛,像被什么东西遮蔽着、折射着一样从海墙里面很深的地方传来。只一会儿,那声音就被救护车的警笛鸣叫声和许多双脚齐步跑的震响淹没了。赤裸的人们好像一下子都从噩梦里醒了过来,中年和年轻的女人从老人的身后闪出,捂胸哈腰地迅速向院子里跑去。老人们有的呵斥阻拦:‘找死去呀,姑奶奶!衣服能当活命穿啊?’有的叫骂呼唤:‘就你他妈有脸皮?谁还不知道谁身上长什么玩艺儿?要脸不要命的东西!’有的则高声追叫着胆大孩子的名字,提醒其给家里大人带衣服出来。奶奶柔软的胸脯隔着背心紧贴在后背上。我们是光着上身睡的。她老人家则穿着爷爷的短袖圆领大背心,看来是不慌不忙自己穿好衣服走出来的。我跟弟弟也挪步外移,分别站在爷奶的两边,八只手臂牵拽着,如同一只亏气扁瘪的救生圈,悬浮在惊恐万状、初识众人羞处和窘态的死海里。我与弟弟的柔弱组合,与其说是这塌陷的少半圈救生圈上的漏洞,还不如说是爷爷奶奶的累赘秤砣。
“人们茫然无措地站立着叹息,猜测着中南海内大伟大领袖的安危。基于胡同里破房烂瓦的建筑损毁程度,大多数人都觉得没必要瞎操心。因为那里的房子肯定比海墙外的民房要结实多了。
“奇怪。创造我们的爸妈她们现在会怎么样?那不过是恐慌心情里瞬间的忧思一闪。不知是不是那根从未见过的裸露房梁与檩条――对视觉印象的眼识源头造成了冲击――让我猛然想起了三叔高耸的鼻梁,他住的医院里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