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一睁眼,世界就改变了模样。家门口外来了一群身穿深蓝色衣服,头戴大壳帽的叔叔。街道里居委会的大妈们跟在他们身后,在院门外过来过去的忙个不停。爷爷买回来的烧饼和炸油饼放在窗下的桌子上。我洗完脸,拿起给我夹好的一个烧饼、半个油饼开吃。可只吃了一半,就举着剩下的往对门跑。我跑到洋洋家院门口正要推门,就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声音说:‘把门锁上,真够烦人的。’我怕是说自己,连嘴里的好吃的都不敢嚼出声了。只听一个男的说:‘警察敲门怎么办?你敢不开?关上门更容易让人怀疑。’女的说:‘敲的时候再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听见插门栓的声音。想了想,那说话的声音是洋洋家的邻居。我便放心地往家走。可爷爷和奶奶都不在家里。爸爸和妈妈也不知道带弟弟去哪里了。我慌了神,赶紧往胡同里跑。这才发现,胡同里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们,正稀稀拉拉、不约而同地全往北面走。我纳闷地跟着不太熟悉的大人后面,边吃边走。走到高大的红墙边,我傻眼了,只见向北去的胡同里站满了人,比昨天看死人的还多,离我最远的也比昨天洋洋他表叔站的地方还要往南。人群慢慢的蠕动着往北走着。从人们的窃窃私语里我知道了:出大事了。男厕所里出现了反革命标语。公安局的人正在拍照片。不一会,就听见北边传来了陌生人发出的大声的命令:‘不是这条胡同的同志请尽快离开。让让道儿,让出条路来好不好?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人群开始向两边的墙根靠拢,我赶紧往让出来的夹道欢迎似的人缝里钻。大人们拿孩子不当回事,我的路越走越宽,很快就撞上了戴大壳帽的叔叔。我贴着他们的腿走过去,来到电线杆子旁边,这才看见胡同里的熟人大多在这个空场上站着。大人们很听话。先是女同志自觉地慢慢离开,然后是男同志,几乎是排着队上厕所,排着队离开。人群里没看见家人的影子。可有熟悉的面孔在,心就踏实了。我在人们大腿的丛林里寻找着洋洋,可没有找到;赶紧吃完手里的东西,准备进厕所去找。这时我看见奶奶提着菜篮子从北面的夹道走了回来。我迎上去问爷爷去哪里了。奶奶说他单位里有事,去加班了。我跟奶奶低声说着听来的话,她让我别掺乎大人的事,赶紧跟她回家。没有办法,我扶着奶奶的菜篮,摸了摸里面红艳艳的西红柿和顶着小黄花的黄瓜,跟在她身旁往家走。
“我一个西红柿还没生吃完,居委会的大妈们就进了院,传达了公安人员给下达的政治任务:每家每户会写字的、中学生以上年龄的人,都要配合破案工作,自己拿笔和纸写两句口号:第一句:打倒反动派;第二局:毛主席万岁。一会儿就过来收。奶奶害羞地红了脸,苦笑着说:‘睁眼瞎,不会写字啊。让我孙子把着手写,行不行?’人家听完就乐开了,说您知道怎么回事、什么内容就行了。然后她们走出院子,去敲洋洋家的院门。我悄悄的跟在她们身后,等着那扇门的开启。门终于开了,出来的是洋洋的表叔。他闪身让路往外走,抽着烟,站在门口听指示。一位胖大妈留下来给他讲,其他人进院里去通知别的人家。我本想跟着进去,可表叔的话把我吸引住了:
“‘你们应该让大家分成两行写。要不然,有的人一旦忘了写标点符号,横着写到第八个字,纸又不够宽了,这时才开始写第二行,您说可怎么好?!这不是给大家伙挖陷阱吗?您说我的建议有没有道理?!’
“大妈好像在心里默写着他的话,然后左顾右盼地看了一下,突然竖起大姆哥,低声夸道:‘您真不愧是老师!我得赶紧跟公安局的同志说说去。’表叔举起抽烟的手一挡,低声说:‘不用啦。省得闹误会,把我和您的好意再变成反动思想,那可怎么是好?’大妈听了连连点头,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听完表叔的话,我在心里想着那两句口号。虽然当时我不知道她们要大家写字的用意,我也不喜欢算术,可我喜欢数、喜欢想话里的字。我终于明白了公安人员通过大妈们给大家留了一份危险的作业:要求能写字的人,人人写十个字,如果不分成上下两行:
“上行是:打倒反动派。
“下行是:毛主席万岁。
“要是真有人把标点符号给忘了,或是把字写的大了,纸不够地方了,把最后两个字写到第二行――打倒反动派毛主席
万岁。――这不就成了现行的反革命了吗?我越想越佩服大表叔,心里默默地发誓:长大了自己也要去当老师!
“为了搞清楚厕所里到底写的是什么字,我赶紧往北跑去。胡同里的大人们可能都跑回家里做作业了,该轮到小孩子们看热闹了。等我毫无阻挡地跑到男厕所门口时,发现那里除了孩子,就剩下两个穿蓝裤子白汗衫的大人了。他们两个都带着白色的线手套,一个人的脖子上还挂着照相机。见我急急忙忙地跑来,就说:‘上茅坑撒尿去。’他们挡在那块黑色的宣传墙前,让我无法看见上面的字。我嘴上说着不撒尿,身子就往里面挤。靠里面的那位挂着相机的叔叔看了我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点着头笑笑,冲我点点手,居然让我来到了最前面。他站在那段隔断墙前面,用右手扶着我,让我站到东西向的窄尿池台上去。我低头迈步下脚时,发现地上撒着一层白色的粉末,上面留下了许多鞋底的印痕。他的右手臂垫在我手下,向南面的宣传墙靠了过去。我的手还在空中向前走着,潮乎乎的黑墙上,五个瘦长的白粉笔字就扎进了我的眼睛。虽然字的笔划粗细不均,但看上去写的很清楚。它们是第一句口号的前两个字和第二句口号的前三个字,间距几乎相等地写在黑墙中央偏下方的墙面上,后面站着三个头向外倾,脚向里斜的感叹号。我像做梦一样听话地把手臂伸得直直的,可扶在胳膊上的手却连那字的下面都够不到。他用左手呼噜呼噜我的头,让我慢慢下来,说了句‘谢谢你小家伙’,就让我走回了孩子堆里。我听到他和身边的那个人说:‘一米三到一米四的基本可以排除了。’我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字,心里想着洋洋表叔的话,觉得他实在是太高明了。我如愿以偿了,高兴地往回跑,我想把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马上告诉给洋洋。可等我跑到他家院门外一推,门又被锁上了。我壮着胆子喊了几声洋洋,可是没人回答。我失落地回到家里,坐在小西屋的桌前,透过窗户玻璃盯着我家敞开的院门对面,等着它被出来上厕所的人打开。
“下午。我的午觉被哭声吵醒了。不是小弟弟的,而是对门里传出来的洋洋的哭声。我爬下床就往屋外跑,蹲在北屋门口择扁豆的奶奶把我拦住了:‘你也找哭啊?他们院里有警察叔叔!别去添乱。’我无可奈何地蹲在了奶奶身边,发狠地撅折一根根她择好了边丝的长豆角。奶奶低声告诉我,胡同里的人全写完了大人们的作业,警察怀疑是洋洋家的人写的反动话。街道主任说,还有解放军同志做证人呢。海哥和大表叔已经被带走了。听着奶奶的话,听着从对门院墙上传出来的哭声,还有洋洋奶奶那听不懂的吼叫声,我忍不住责怪奶奶道:您还是妇救会主任呢!您为何不去救救他们呀?奶奶惭愧地笑了,用扁豆头杵了一下我皱着的眉头,红着脸怯声说,她也就会救救头疼脑热、着凉感冒、肚子疼;上药、缠绷带、人工呼吸都是新学会的,这种事,把她当药给吃了也救不了。奶奶让我回屋里去看看小弟弟有没有尿。我走进爸妈的屋里,回头看看大眼窗,想着那张白脸,真怕洋洋的奶奶也被红卫兵用绳子绑走。我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弟弟两条小腿间又白又干的子,爬上床去,摸着他肉乎乎的小脸,眼泪悄悄的流了出来。我真想把弟弟弄醒,让他用夜里没完没了的、听起来总怕他哭岔气的、没治了的哭声,把洋洋和他奶奶的声音给盖了冒!
“晚上。路灯还没亮的时候,洋洋悄悄来的了我的小屋,哭红的眼睛里有一种冷冷恨人的光。他从背心里拿出了一把带木把的小三角锉,只是上半截已被磨得光滑锐利,三面都磨出了一道有火柴棍那么深的沟。他哑着嗓子低声说,这是海哥让他藏起来的,怕警察夜里来抄家,他让我给他藏好,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被吓得嗓子眼都干了,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点头。他爬上床,用膝盖和胳膊肘爬到靠墙边的床沿那里,将那把锉刀扎进了耷拉在床沿下面的褥子里,又用力把褥子边往里面拽了拽。然后快速地退回身,下地,站在床边,深深地出了口气,向我伸出了两只手的小拇哥,脸上有了一种变暖的、踏实放心的笑影。我们两个无声地拉着手指,像两个小游击队员彼此加油一样脑门顶着脑门,他用口型对我说:拉钩上吊,我对他低声的说:一百年也不告!
“第三天。洋洋走了。他爸妈和海哥带他一起去了湖南的一个‘五七干校’。听爷爷说,他的爸爸夜里临走时,哭着求爷爷奶奶一定要帮忙照看好洋洋的奶奶,尤其是我奶奶会看点头疼脑热的病,更要多费心!因为爷爷忙得老不在家。我重新感受了一回三叔消失后的那种难过。泪,能留在脸上变干,可洋洋却不能被哭回来,重新回到我对门的院子里,活蹦乱跳。他把我撇了。可是我知道,他是没有办法,我不恨他。我恨那堵黑色的黑板式的墙,我恨那个往上面写字的人。我也不想信会是洋洋家里的人写的!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不管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我一遍遍地在心里想着可以补救洋洋的办法,一次次地跟那个看不见的写字的人商量:你为什么非要写在墙上呢?难道你不能在自己心里话中说说打倒、打倒不就行了吗?你为什么非要写出来害人呢?为什么要害洋洋的爸爸妈妈和小海哥哥、害我最好、最亲近的小伙伴呢?心被掏得空空的,好几天身子都是软软的,不想出去玩,不想往北走。除了上学,连上厕所都改成去南边的旧厕所了。那几天啊,吃什么都不香。奶奶每天都要去看一回洋洋的奶奶,怕她伤心过头得病。有时回来,带一小盘洋洋奶奶凉拌的五颜六色的咸菜丝,我也没觉得好看,反而让我为洋洋感到可怜――他再也吃不到她奶奶和我奶奶做的好吃的了。
“第五天下午,我放学回来就想上厕所,因为肚子胀的直疼。跑到南边的厕所一看,满座,我只好站在胡同里等着。等了一会,肚子疼得受不了,既嫌这个厕所的尿池子挨着门口,没有北面的厕所隐蔽,又怕拉裤兜里。等着,怨着,忍着,实在忍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北跑。等跑到那边一看,这里的茅坑居然是空的!我蹲在靠门的茅坑上,抬头看着门外夹道上面高高的天空,松了一口气,不再担心大粪的挤出和掉落了。可就是一口深呼吸的功夫,我又猛然害怕起自己面对的白墙后面尿池子那里的动静。浑身开始发紧,汗毛倒竖。那堵黑色的墙上,会不会又有什么字呢?耳朵竖累了,也没听到那里有什么声响。肚子开始绞痛。屁股中间,凸起回缩,回缩凸起,很干很疼。我都憋得头上出汗了,可就是拉不出来。心里那种奇怪的念头又跑了出来,重新开始想那个写反动标语的人。这一次,为了给疼痛的肚子和屁股打岔,为了说服那个看不见的人,我像老师教字时在黑板上把字写出来做示范一样,在自己的心里无声地念了一遍那墙上的五个字,给他看不见的耳朵听,给自己听。除了厕所里苍蝇的嗡嗡声和茅坑里爬出来的小白肉虫子自由自在、旁若无人地爬着,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听见。我为自己心里的声音害怕,更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恐惧!因为,我在心里已经成为反革命和反动派了!我哭了,为实在难忍的肚子的疼痛,为实在受不了的大粪的难产,为失去洋洋的难过,为尿池子那个犄角旮旯里看不见的那个人影。我哭出了声,哭得声音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