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海墙-第十三章 厕所里的反动标语和选不了的出身_ 御宅屋自由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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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厕所里的反动标语和选不了的出身(2 / 2)

“‘是小地吧?’隔壁女厕所传来了小兵奶奶的声音。我唏嘘着说:‘是我,尚奶奶。’‘谁招你了?哭什么呀,啊?’

“‘尚奶奶。我拉不出屎来了。麻烦您。您帮我叫一声我奶奶吧!我快憋死了!’尚奶奶笑出了声,安慰着我,让我别急。她已经解完手了,马上去给我喊我奶奶……

“等了不一会。身后厕所窗户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和奶奶的声音:‘男厕所里有人吗?’我不哭了,扭头向身后高声喊着:‘没人!奶奶,就我自个儿!您赶紧进来吧,我的屁股里有一个大铁球。’

“奶奶咚咚地跑了进来,左手里举着一个绿色的搪瓷缸子,缸外面印着五个黄色的漆字――为人民服务。胳膊上挎着条白绿相间的格子毛巾,右手里托着一个没盖子的肥皂盒,里面有小半块快用完的肥皂。奶奶叨唠着我只知道想洋洋,连喝水都快给忘了。吃饭不吃菜,吃干的不喝稀的;这边数落着让我明白这纯属是我自找的,嘴里的热气在我的后脑勺上呼哧呼哧地喷着,那后边给我用肥皂水洗着、揉着小屁股,让我想起了奶奶烙发面饼时揉面团的样子。一会功夫,肥皂头头就让我的废物通道不疼了。奶奶用她的细手指把我屁股里铁球般的干粪球给捏碎了。屁股解放了,肚子舒服了,唏嘘着的我心里对奶奶充满了感激和热爱。奶奶给我用缸子里的水洗干净屁股,又拿毛巾擦干净,然后给了它们一边一巴掌,可是一点也不疼。她好像再问它们俩是的说:‘看你们这回还不喝水、不吃菜!’我站起身来,奶奶帮我把裤头提好,脸上的汗水像折了线的串珠滴落在我的头上、脸上和肩上。

“我一把搂住奶奶的腰,用力把头埋在她的肚子上,委屈地瓮声瓮气说:‘奶奶,那反动话不是洋洋写的,他够不着!不信我带您去瞅瞅。’我抱着奶奶的身体就往厕所门外推着。奶奶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做,也没有想到我有这么大力气,再加上我从半尺高的茅坑台子上往下一冲,奶奶意外中发出的笑声还在我头顶颤响,可她的身体却猛然向下一沉,等我的脚踩到厕所门口那高出夹道地面的水泥地台的直角时,我和奶奶的身体已经失控地向她身后的红墙上倒去。只听到咚的一声,奶奶的脑袋撞在了墙上,我的身子跟着压在了她的怀里,头顶撞上了她的下巴。我的头嗡的一声响,紧跟着是耳朵里传来抖空竹似的鸣叫,我被自己的唐突吓坏了,高声吼叫着:‘奶奶。对不起啊!我不是诚心摔您马趴的!’可磕了头、坐了屁股墩的奶奶一点也没生气,骂了一句‘混蛋牛犊子啊――好大的劲呢!哎哟――磕疼了吧?’然后用双手呼噜、揉按着我的头顶和脑门。一股热流让我的鼻子发酸,奶奶的脸在我眼里,瞬间变成了玻璃球里的鲜艳花心。我用手抱住她的后脑勺,伤心地哭诉着:‘奶奶。我真没想磕您脑瓜子呀――!’奶奶用普通话学说着我喊叫的脑瓜子,害羞似的低声笑了起来,这才一边坐直身子,一边腾出只手去摸自己的脑后面。她把我的小手从她脑后移到眼前看了看,说:‘别哭了。没事。不是没流血吗?记住啊,从今往后啊,可千万不能在这地方闹、和别的孩子这样玩,你们的脑壳软!’我不停地点着头,赶紧起身站在她右边,用屁股顶着墙,用力拉她的右胳膊肘。腰一挺直,头往后一仰,奶奶左手撑着地往起站立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南面红墙上那块泥做的黑板。那里的五个字已变成了五团麻线坑,像是先被钉子划乱白色的粉笔字后,还怕人认出来字形,又用钉子在上面画圈,最后再划上叉子。奶奶看见我直木楞登、直眉瞪眼的样子,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她终于看见了胡同里的姑姑、奶奶、姥姥和阿姨们没有进来看过的反动话的出生、藏身、葬身之地。

“我扶着奶奶,自信地对她说,看见了吧?高吧?洋洋肯定够不着!说完,我跑到尿池子那边,站上池台,踮着脚尖,双手扶到黑墙上,回头给奶奶看。奶奶一边用毛巾抽打着身后的土,一边不住地冲我点着头,嘴里嘀咕着:高。够不着。你可别再摔着。人不大,心还挺重。说完,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不喜欢这大是大非的苦难发源地,走进厕所去取地上的缸子和肥皂盒。我走回来,气呼呼地为洋洋一家申辩,不是他写的,为什么要把他们一家人哄走?奶奶拿着手里的东西转身出来了,转转脖子,摇晃摇晃头,看了一眼那墙,然后看着我说:‘出身。出身。你长大就知道了。可哪一个有本事挑选出身啊!’

“我对奶奶说,自己现在就想知道,到底什么是出身。她咧嘴笑了,用毛巾尾巴扫着我的头顶,自豪的说:‘就是你祖宗三代!一根竹子分三节,我和你爷爷就是你的第二代出身,第二节竹子!’

“我忍不住问奶奶:‘那第一代祖宗呢?第一节竹子呢?’奶奶跺了两下脚说:‘地底下呢――土里埋着呢!’

“我穷追不舍地问奶奶,洋洋的第一代祖宗呢?奶奶说,你去问洋洋他奶奶吧。我不言语了。

“洋洋她奶奶啊,真绝了。她总是绷着小脸,不爱笑。她说的湖南话很快,就像用一根铁筷子在一根竹筒里快速敲打一样。最烦人的是,除了毛主席和中南海以外的话,她说十句,我得有十一句话都听不懂!因为,她还有一句经常有力发出的短话,让人糊涂!它是这样发音的:‘nia[去声]瘪!’我看过许多次她老人家说这话时的口型。这句只有两个字和音的话要想说出上半截来,嘴和牙关都得张开;舌头尖先在下门牙里藏着,舌肚微鼓,下牙床有五、六颗牙露出下嘴唇;上牙床包在上嘴唇里,舌肚往上膛上一顶撞,带着愤怒的怨气就喷了出来――这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找不到对应文字的音,就算发出来了!两嘴唇干脆利索地一碰,‘瘪’也说完了。‘nia’字,有时发成短音,有时发成长音。发成长音的时候,托上个几秒钟,在脸上的神情变幻和注视的眼神的烘托下,好像更能为这个音调和字的含义,增添巨大的杀伤力。从洋洋,有时甚至是海哥听这话时的表情里,我知道,短促的威严;拖长音的呢,更有威慑力和穿透力。这句话,多在洋洋淘气的时候说。但有时奶奶叫他,他要爱答不理的,也会说。反正给我的感觉就是,别看奶奶她人瘦小枯干的,但就像这句话一样,底气十足,嘎崩脆!

“当着洋洋奶奶的面,我问过他,这句短小有力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说是骂他呢,但也说不清、道不明到底骂啥呢。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笑,笑出了声,笑得仰靠在竹椅里,还直用手去挡她大张的嘴巴。她用拐杖指指墙上的毛主席像,‘猫呀猫呀’不住地点头笑。洋洋生气地说:‘她说韶山冲的毛伢子听得懂!’我跟洋洋猜了好多回那话的意思,我觉得是‘压瘪’的谐音最像了。压是平声,而‘nia’是去声。洋洋说,管它是什么呢,让她说去吧。反正她瘦得也压不瘪我。

“洋洋没有爷爷。孤单瘦小、哈着腰、拄着拐棍的老奶奶,今后全靠洋洋的表叔和表婶照看了。她还有那么大的脾气吗?还是脾气会因为生气变得更大了?假如我去找她问洋洋第一代的祖宗是谁,是什么样的出身,没有洋洋这翻译官,她能听懂我的话吗?

“胡思乱想着往家走,又想到了奶奶说的竹子,它让我想起了过年时放的二踢脚。那是我第一次戴着棉手套拿着放大炮仗,就倒霉地碰到一个坏的,第一响就把捏着它的手指头给崩了。先麻后疼。疼得我咬牙甩手一个劲地乱蹦。蹦完了蹲在地上,把伤手顶在肚子上,眼泪止不住的流。洋洋摘掉我的手套,使劲攥着我受伤的右手大拇哥和食指,含在他嘴里,一边哈着气,一边用牙轻轻咬着,用唾沫和新的、小的疼痛,为我挤压着、驱赶着滚烫、火热、剧烈的胀痛。

“洋洋啊,洋洋。你今年的三十晚上,会跟谁一块儿放炮仗、吃花生、吃瓜子、吃年糕、熬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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