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土狗路过,响亮地叫了起来。这让方予之更加心急如焚:快快快,再不抓紧,一会儿来人了可就全泡汤了。想到全身瘫痪、失尿失禁地接受批判的可能性,他浑身又有了力量。
方予之的身体就像饱蘸墨水的巨型毛笔一样划过地面,划上楼梯,一笔写下了生命之歌。费了三个小时的劲,中途昏过去两回,他才重新到达四层阳台。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再摔不死,他可爬不上来啦。于是奋力翻过栏杆的一瞬间,他还用那条好腿蹬了一下,同时收腹低头,尽量做出扎猛子的体态。一定要保证脑袋先着地,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幸亏这次有经验了。
定音鼓的声音再次响彻楼道,方予之如愿以偿地用脑袋着了地。第二天,人们发现了一具没有脖子的尸体,第三天,大字报的内容换成了:“反动肛门自绝于人民。”
时光荏苒,方予之死去之后,十多年过去了,方骚也即拉赫马尼诺夫转世长成了一个新时代青年。长大以后的方骚在外表上丝毫没有变聪明的迹象,他的眼睛依然像死鱼,面部肌肉僵硬,嘴角经常挂着一丝半缕神不知鬼不觉的口水。但方予之判断无误,他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音乐才能考进了音乐学院,同时学习作曲和指挥。
方予之先生死前,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方骚说:“以后就是学音乐,也不能搞交响乐。这不是写交响乐的年代。”
但方骚却不听他父亲的劝告,他是真诚地爱音乐。没办法,拉赫玛尼诺夫投胎么。他在音乐学院作曲系无师自通地钻研了东欧作品,立志给拉赫玛尼诺夫的四部钢琴协奏曲再续上一部。天生的乐感、沉默的性格以及半呆傻人特有的执著合在一起,让他突飞猛进,音乐学院的教授都不能再指导他了。
毕业之后,方骚被分配回了父亲的剧团,继续埋头研究交响乐。毫无疑问,这样一个家伙是得不到领导赏识的。当时剧团改革,不再排样板戏,转而大演靡靡之音和名噪一时的“西北风”。此时需要的人才是能写流行歌曲的作曲家,又有一批人靠模仿港台音乐出了名。没过半年,领导便几乎忘了方骚这个人,任由他成天窝在方予之老先生跳楼的那间钢琴室里。
方予之的太太已经病故,长子和次子早已当上了地痞流氓,一个被劳教,一个逃窜到外地了。家里只剩下了方骚。他足不出户,像晚年贝多芬一样留着疯人的长发,两耳不闻窗外音,趴在钢琴上夜以继日。刚开始他还会在上厕所和到食堂的时候出门,后来干脆在屋里摆了两个塑料桶,一个盛排泄物,一个盛硬馒头。
11八十年代的钟(4)
“我不知道您那次时空穿行的目的是什么,”我对面前的拉赫马尼诺夫说,“难道就是体验半呆傻人的精神状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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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穿行是很费力气的,所以我当然有目的。”拉赫马尼诺夫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说,“我那次行动,是想在中国繁殖魔手。”
“繁殖魔手?”
“当然不是饲养兔子饲养无公害肉禽那种意义上的繁殖。我说过,魔手实际上是没有具体形态的能量场,和人体结合之后构成超凡的音乐能力。但我有办法用既有的魔手复制出新的魔手来。这个过程非常复杂,只能比喻地将其称为魔手的繁殖。在我来的地方,整体环境不适合魔手的繁殖,所以需要借用三十年前的北京。”
“也就是说,您的身上带着一双魔手来到北京,并以它为种子,利用这方水土培育出新的魔手,然后再带回去?”
“可以这样理解。这个目的在我出发之前是很明确的,但当我进入方予之太太的子宫时,必须进行一番自我洗脑,将其全部忘掉,否则不能完成繁殖。魔手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当你有意识地去繁殖它时,反而不能成功,只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必须以有心去追求无心的效果,这是艺术的辩证法,也是世界让我们无可奈何的悖论。”
“也就是说,方骚并不知道自己是拉赫马尼诺夫,方骚就是方骚了?”
“方骚当然是方骚,他和拉赫马尼诺夫是分别从两个子宫里钻出来的。在那时,我只知道自己是方骚,因此我作为方骚生活得非常投入。你应该可以理解这一点吧?可以类比为佛教所说的转世轮回,再次投胎之后忘掉了前世因缘,只意识到当下自我的存在。”
“让我转转脑子。”我活动着脖子,像摇晃存钱罐一样摇晃头颅,又喝了一口啤酒,“那么既然方骚对繁殖魔手这一任务是没有意识的,您又如何确保他在有生之年执行呢?”
“经过计算,在动身时空穿行之前,我已经对北京当时的社会环境、人际关系、气候特点、饮食结构等等因素做了详细的计算,按照恩格斯的论断,历史是各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我的过人之处也正在于能够将所谓的‘各种力量’一一分析出来,放在一起进行运算,最后得出结果,假如投胎进入方予之太太的子宫,恰好能够让方骚这个小人物繁殖出魔手。小人物与大环境吻合,刚好有机会繁殖魔手,这种机会确属千载难逢,所以我不畏风险,执行了这个计划。”
把一个时代内充斥着的无穷变量放在一起进行计算,这不仅对于人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对于银河二号计算机也难如登天。想到这一点,我有些毛骨悚然,感觉坐在我面前的似乎是个邪恶的科学家之类的人物。“您到底是不是拉赫马尼诺夫?”我脱口而出。
“我既曾是方骚,也是拉赫玛尼诺夫。”他说,“假如问我更接近上述两者中哪一个的特性的话,我还是拉赫马尼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