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曾是方骚,也是拉赫玛尼诺夫。”他说,“假如问我更接近上述两者中哪一个的特性的话,我还是拉赫马尼诺夫。”
言下之意,他也可能不是拉赫玛尼诺夫,而是不知什么人物。但什么人物能具有他所说的那些能力呢?我想不出来。事情越来越离奇了。我身边的一切仿佛转动了起来,使我产生了恍惚不真之感。此刻我格外想念动物般的女孩。即使她在身边,眼下的现状也不会因此而真实起来,但握着她的手,我将不会对“不确定性”感到恐惧。
“各种因素都计算好了,各种条件都成熟了,魔手也繁殖出来了,但谁知道在最后一步出了差错。”面前的拉赫玛尼诺夫慨叹一生,又点上一颗掐掉过滤嘴的烟说。
此时夜已深沉,窗外万籁俱静,太阳和地球共同密谋着又一次日夜轮回。我们正在相伴度过第二个不眠之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催眠般地失去意识,只能默默地听他讲下去,有如被控制的机器人一般。
“原因是什么呢?”我说。
“钟声,八十年代北京上空的钟声。”
拉赫玛尼诺夫的讲述从下述一幅画面开始继续:一个嘈杂的黄昏,天空阴霾低沉,仿佛正在酝酿初冬的第一场雪。路上缓缓行驶着“拉达”牌、“上海牌”和中国第一批大众“桑塔纳”牌汽车,自行车群人头攒动。方骚站在复兴门桥上,忧郁地放眼望去,抹了灰一般的天空空无一物,大地由杂乱的条状和方块图形拼成。此时天气略冷,让他手指发凉。他默默地站了许久,向桥下走去。就在此时,钟声在天穹之下回响起来。富有启示性的钟声让方骚再次驻足,向南方眺望。那是北京火车站的报时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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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八十年代的钟(5)
表情痴呆的年轻人身影单薄,微微颤动,仿佛正在与钟声一问一答。
12时光倒流(动物般女孩归来)(1)
此时的方骚已经在屋里闷了两个多月,头发像蘑菇一样粘在脑袋上。他胃部发酸,眼睛干涩又欲哭无泪。这样的生活状态持续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在此期间,他写出了三部交响乐、一部钢琴协奏曲和两部钢琴与小提琴二重奏。虽然还没写出梦寐以求的柴可夫斯基般的乐曲,但这些成果已经很能感动自己了。深夜之中弹着那些作品的旋律,似乎连夜空都会变了颜色。自从入冬以来,他感到某种力量在胸中越积越厚,越积越大,时刻喷薄欲出,却又无处发泄。他疯狂地弹着钢琴,也无法使那种力量从手指间流淌出去。这种感觉让他无比幸福,又难以成眠。
“毫无疑问,魔手正在他的身体里逐渐长大,繁殖后代。”拉赫马尼诺夫解释说,“一个人的身体无法容纳两双魔手,所以他憋得受不了了。”
但方骚不明就里,他迫切地感到需要出去走走。于是他带着写出的作品,找到剧团的领导。
像小男孩翻图画书一样迅速翻完厚厚的乐谱之后,领导对方骚说:“你可真能写啊。”
方骚不置一词,领导继续说:“这些蝌蚪要是都长成青蛙,全国的除蚊灭蝇工作就算解决啦。”
方骚一言不发,领导又继续:“可是咱们团的人都出去走穴啦,没人给你排,就算都叫回来,咱们也出不起经费,就算出得起经费,也没人爱听,就算有人爱听,也——哟,怎么能有人爱听呢?”
方骚仍闭着嘴,领导灵机一动般地说:“这样吧,小伙子,我给你指条明路怎么样?你瞧你这一本子,足有一万多个蝌蚪,你不要让它们成集团军规模地出动,你分散力量,打游击战,也就是让它们以排为单位,几十个几十个地出来。那是什么?那就是流行歌曲嘛,你试试那个,弄不好就能写出个《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军港之夜》什么的——”
方骚带着无欲无求的表情,走出了办公室。他什么也不想,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渴望将胸膛里的力量宣泄出去。于是他在剧团里绕了一圈,走到街上,在初冬微寒的天气里埋头行走,一直走到复兴门桥上,听到了北京站传来的钟声。
直到钟声的余音完全稀释在天际,他才默默走下桥去,回到剧团大院。由于胸中力量的蓬勃生长,他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也即完全感觉不出“自己”有何实在之感。有的时候,他偶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会产生一种面对陌生人的感觉,看到镜中影像会随着他做出同样的动作,他甚至感到惊异。
“在某一段时期,魔手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方骚当时就处于那个阶段。此时也正是魔手发育长大、从宿主身上脱壳而出的最好时机,假如抓住机会,采集这些魔手,任务也就算成功了。不过就在那天发生了意外。到现在我依然认为那段钟声是奇特的预兆。”拉赫马尼诺夫对那天的事情说明道。说的时候,他一口抽掉了半颗香烟,有失常态地将手里的酒杯用力顿在桌面上,震得烟灰缸里的烟头跳了两节集体舞。
听到钟声的当天,方骚回到剧团,在院门口遇到了安琳。他懵懵懂懂地缩着脖子,往院里走去,嘴上有没有挂口水,连自己都不知道。下午见的那位领导叫住他说:
“来,给你找一用武之地。”
方骚回过头,看到了安琳鹿一般的大眼睛。她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围着白围脖,梳着马尾辫子,额头上散落着几颗青春痘。那个年代的很多大学女生都是这个样子。她正站在传达室门前,和领导说话,此时扭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