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重复两遍就是别有用心。江舫的心思未必有那么复杂,但慕少艾已经觉得十分的不自然。问出这种问题,就好像是自己要一再的确认些什么,很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当下便匆匆告辞了江舫,把空吊瓶和注射器送回护士站,自己就先回到心脏外科的办公室里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本来作为值班医生来说,夜晚的病区没有什么状况,自己无事可做,应该算是最理想的一种状态。只是周围太静了,四面八方的白墙壁都向自己倾斜下来,逼仄得整个人坐立不安。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护士站传来清脆模糊的笑语声,越发显得这个夜晚像一段黑白相间的钢琴独奏,平板,凄清,并且漫长。他随手拿了一本杂志过来,没留心封面,漫漫的翻了几页,只觉得上面所有文字包括小广告在内都味同嚼蜡。办公室虽然有放计算机,但那破玩意儿除了能打打字之外,就只有诸如扫雷这种比较弱智的东西,整个的就是办公室里的一条鸡肋,还不如到外面跟护士们聊天去。
好容易挨到凌晨四点多,实在没精神保持笔挺的坐姿了。胃开始星星点点的作痛,虽然身体顽强的试图保持清醒,意识却早已昏沉得像被塞了一团湿嗒嗒的正在缓慢旋转的棉花,又涩又重,拖泥带水。他支着额头,脸上温柔的微笑在此刻更像是某种无奈的纵容,心里诧异着为什么这帮小护士到现在还能那么精力充沛的笑闹不绝,简直像吞了好几节电池。过了一会儿,他索性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来,独自去餐厅里喝了点热咖啡才总算觉得舒服了一些。
这个时间大概是值班医生所共有的疲倦临界点,视野里的男女们全都跌跌撞撞不甚清醒的蹩进来,在不同的角落遇到几个同样值班的熟人,然后就顺理成章的端着杯子坐到一起,天马行空的聊上几句时局菜价儿子或者男女朋友家的猫狗,顶多十分钟便可恢复神采奕奕的正常状态。而慕少艾属于平时心不在焉也能把人敷衍得礼数周全的那一类,好口碑自然会招来好人缘,于是身边不知何时便坐下了几个或生或熟的男女同事,邀他一同讨论菜价以及附近新开的某闲酒吧。对于这些话题,慕少艾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然而逐渐加剧的胃痛却不允许他马上离开舒适的座位。在众人面前,他还是笑着,很温和,人人喜欢,目光流转闲偶尔会流露出神光离合的表情。人群中有江舫,有陈毓鸣也有曹成渊,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径直越过他们,最后触到的只是许多陌生的脸,以及与他毫无关系的别人的悲欢。
他放低了一点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椅子里,心里轻快的掠过一阵失望,紧接着又有些自嘲。想当初这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就只有在南宫身边作流氓的时候实践过。大多数时候的慕少艾其实更像某种深海鱼类,除了小阿九的事情能上点儿心之外,别人怎样也跟他毫无关系。但在过去的这一段时间里,某些事情似乎已经变得顺理成章。知道有个人会一直注视着自己,他因此能更加活得自由,无所畏惧。
深海鱼类。慕少艾出神的缓缓转动着白瓷咖啡杯,唇角忍俊不住似的微微一扬——任何人都无法相信这个比喻会是从羽仔口中说出来的吧。原本想要教育自闭的年轻人,最后反而成为了被教育的那一个。他至今仍记得那天羽仔半梦半醒的抱着靠枕,却以绝对一本正经的表情,严肃的教训道:“有种鱼是最笨的——不是上钩那种,而是绕着饵游来游去,犹豫着该不该咬,一直绕到死为止的那种。慕少艾,你就像这种鱼。无可救药。”
他并不计较羽人那套似是而非的笨鱼说,但不能假装不在乎最后那斩钉截铁四个字所带来的巨大打击。人非铁石,怎么可能会到无可救药无动于衷的地步。而他慕少艾就更是有名的不肯委屈自己,若是不喜欢,早就收拾东西拂袖走人了。他与朱痕,很大程度上像在走一丝悬在高空的钢丝。之前进行得顺利,越到后面反而要走得越慎重。因为已经看得到对面踏实安宁的一切,知道接下来会有的欢乐,反而越发让人恐惧此刻会不慎掉下去。然后整个人一无所有。
餐厅一直在播放着清浅的音乐。几句歌词模糊的传到耳边,像一阵轻快掠过的玩笑。“如果我说爱你,就是真的爱你。”那么如果从未说过呢?并非是推诿或者逃避,只是在雾起雾落之间,总有些细微的转念,使得自己一直不肯迈出这最后一步。他非常清楚横在中间的是什么。对于过去,他跟朱痕也许同样不在乎,然而如果始终不触及,反倒像是真的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如果要说,又实在想不出这种东西有什么提起的必要。不但突兀,而且怪异。再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会主动把早就结疤的陈年往事袒露出来供人鉴赏,一种是说教者,需要以自身经历来告诉别人他们不是最可怜的人,以此助人励志;另一种就是乞丐,伤痕只不过是寻求同情的工具。朱痕的志向显然不需要慕少艾来左右,而同情也并不是慕少艾需要的东西。因此有些念头,有些话语就干脆这样一直被搁置着。他不问,他也就不再提。
只不过,要绕过一些字眼很容易。要绕过某种心情就很艰难。他的地下室总是会再次打开,让阳光照进来,驱逐掉里面陈年积淀的黑暗的。现在所要等待的,无非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身边的人已经逐渐变得稀疏,咖啡也已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浅棕色,在清冷的空气里缓慢的凝结为渍。胃还是痛。他直起身子,偏头注视着落地窗外渐浅的天色。一夜大雨之后,天空被洗得空灵澄澈,像一片轻青色透明的玉。此时它正缓慢的透出一点柔嫩的玫瑰红,渐渐的越来越红直至一轮太阳出现在视野之中。这时的太阳看起来尤为不真实,只像用指头蘸了一点胭脂,轻轻的摁在了天上。一个薄红的印子。
他又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勉强又坐了一会儿,胃翻腾着大声的抗议起来,只好先下楼回到办公室,交了班,自己慢慢的回家去。走出门才想起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正在气得无话可说,刚好迎面来了曹成渊,顺利的借到了足够让自己乘出租车回家的钱。歪在车里时,困得整个人要软在座位上,偏偏胃十分顽强的顶撞着这阵睡意。身上又没带胃药出来,为了缓解,只好张了嘴尽量缓慢的呼吸。
这边曹成渊回到医院里,正好遇到江舫和陈毓鸣两个人一左一右夹着朱痕往外走。才想扬手打个招呼,莫名其妙的就被拖着转了个方向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大门去。稀里胡涂的听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是在讨论有没有见到慕少艾的问题,便连忙插话道:“在说慕医生?——刚刚我有看到他啊!”
“那人呢?”朱痕将视线转向他。
“走了。”曹成渊非常理所当然的答道,“是我把他送上出租车的,钱也付过咯,放心啦~”
陈毓鸣爪子搭上朱痕的肩膀,狞笑道:“他是回你家了吗?——我的意思是,你们家。”
“是又怎么样?”朱痕反问道,一边掏出钥匙打开车门。
“不怎样。我只不过在想,我们又上你们家去蹭饭,会不会不太好?”陈毓鸣笑得人畜无害,跟在江舫后面敏捷的跳上了车。句子里那个“你们”两字说得有意义的重。
“我习惯了。”朱痕凉凉的答道,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
“他是想说——我们是想说,如果不会不好的话,那么下个月我们就继续蹭了。”江舫极快的接口道,一句话下来脸不红心不跳。
朱痕没理他,眉毛下面一双墨黑的眼睛依旧平静的注视着前方,只是嘴角几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而正当车里的几个人自以为得计,暗爽到快要内伤的时候,只听开车的那一位猛然开口道:“今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