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算天大的好消息了。明诚帮他整理行李,单夹皮棉、药品罐头样样要塞进去。明楼笑笑,太脱离群众了,衣裳嘛都换成衬衫、两用衫好了,罐头不要,药可以带。明梁在旁边捆被褥铺盖,闷声不响。他已经念了三年大学,长成了真正的男人,只是还没成熟到习惯离别。
明楼拍拍他肩膀:“闷葫芦做啥,又不远,挂号信一个礼拜也到了。”
明梁眼泪就下来了。
明楼走的那天,明诚单位里开会请不出假。早上出门前明诚替明楼泡了杯茶,明楼喝了,权作告别。他们俩这么多年就分开过一次,那次是明楼送他。这次倒过来,明诚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太舍不得了,于是决心扭曲自己装作全无所谓的样子,谋得一点自欺欺人的安心。明梁之前定下跟学校老师去实地探测,也赶不及送明楼。伯伯走之前他又哭了一场。明楼训他:以后家里靠你担着,别没有出息哭哭啼啼。
送他到火车站的只有阿莲。成了“黑帮”之后,明楼本想替女孩另谋出路,阿莲不肯,坐在灶前掉泪珠。明楼没办法,只好对外说阿莲是来投奔的亲戚,在棉纺厂替她谋了个轻省的活,也算让她在上海立住脚,好有个退路。
五年前明楼在这里送走顾准,顾准赠给他一叠尚未付梓的誊写稿,笑笑说:“我现在真是孤臣孽子、孤家寡人了。他们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这摊子,我就只能照顾照顾你这个小老弟了。”如今却轮到明楼自己离开了,人的命运有时候真是难以预料。发车前阿莲特意买了柑子让明楼带在车上吃。明楼尝了一口,舌面漾开苦意。到底一点点吃完了。
明楼下放的单位是个盐场。盐场里有一个主管、两个技术员、一个司机、三十几个工人,明楼来顶的主要是会计的缺,算是干部,大家对他都挺客气。每天天不亮,明楼就穿上蓝色卡其布的干部服,套上雨靴跟人去巡视盐田。田垄细细一径,四方纵横,盐田里年轻的工人往往赤膊,顶住一把大推子耙过去,顶头了再耙回来。巡完盐田之后明楼就回去核帐——他的办公地点在离滩涂盐田不远的一间石头房子里,黑漆漆的,白天也得点灯。石房子前一面大晒场,工人们推了独轮车把结晶的粗盐运到晒场上,卸在一起,白的亮的像雪。不晒盐的时候也允许周围居民来晒谷子、黄豆,晒场又变成一片耀眼金色。散养的十几只鸡异常肥壮,常常目中无人在周围山坳树丛里上蹿下跳。
晚上明楼就和两个技术员住在一间屋子里。东西北各搁两条板凳,搭一张木板就算床了。明楼翻开木板上垫的席子一看,四角都长了青斑白毛。他睡在东面,靠近灯光,晚上可以看书。同住的两个年轻后生算安静,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也来找明楼聊天。一个问他:“明老师,听说您留过洋对吧,那外国是个什么样?”明楼说:“和我们差不多的,就是人种不一样,吃的也不一样。”另一个插嘴:“我知道外国人都吃牛奶面包,人长大,我们吃夜粥咸菜,人细小。”前一个不乐意了:“那馒头和面包都是小麦粉做的,有啥不一样?你妈小时候天天让你喝羊奶,你照样细仃仃!”两人是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知根知底,瞎三话四扯出一堆亲戚旧事来,明楼笑笑听他们讲山海经。没话聊的时候明楼就着灯光看《杜诗集注》,提笔写一段要寄出去的信。他和家里约好每周都寄信,明诚给他塞了一大包邮票带着。邮递员每个礼拜骑着车子经过石头房子,大喊一声:“上海来的!”明楼听见了就出去拿信。
最近一封信里说苗苗已经毕业了,在交通部工作;阿莲在厂里评了个标兵,拿回来一张红奖状和一提子罐头。半句没提明诚自己。
明楼把信看了又看,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他通常爬到盐场边上的小山头读信。那里可见长河平静绕过青山入海,日头倒映水中,焰色如水银。他折好信准备下山,远远看见石房子边的泥土路上走来两个人。打头的是盐场领导老张,后面跟着一个高瘦人影,提着一个大尼龙袋。他一下子怔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老张叫住了他,给他介绍新下来锻炼的同志。老张一张圆脸,面上不苦,很难得。爱讲白搭,为人没架子,对下放的知识分子比较照顾。明诚自己见到明诚先笑了,叫一声:“大哥!”明楼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老张吃了一惊:“两个是兄弟啊!怪勿得姓都一样的!”
盐场没有多余房间,老张找了两条长凳,把家里做年糕的晾板搬过来给明诚搭铺盖。明楼面上没什么,帮着打扫挪行李,到晚上吃饭都没跟明诚说一句话。他是气,气明诚就这么瞒着自己往泥坑里跳。屋里两个年轻后生对明诚好奇,三个人天南海北聊起来,明诚拿了两个水果罐头做人情。两个小后生说这怎么好意思,帮明诚把床板挪到了明楼床铺外边,拼成一张大床。
熄了灯钻进被窠睡觉。明诚的手探进另一床被子,摸索着握住了明楼的手。明诚手上还带着深秋的凉意,明楼不动不响。月亮从石窗子里照进来,明诚悄悄说:“大哥,你别气我。”
明楼说:“你也知道这是在气我。”
明诚说:“苗苗也有出路了,我在上海没有牵挂了。就想见见你。”
明楼说:“侬只戆度。”
明诚笑笑:“侬是戆度阿哥。”
明诚五七年的时候没有被划成“右派”,他是五八年“补课”补上的。单位里右派指标不够,上头没考虑明诚,他自己提出来要下去锻炼,全单位都歇了一口气。明诚就一个条件:把他下放到明楼的单位去。他和明梁说了这桩事情,明梁不响,最后说,爸爸你自己保重,我大了,不用担心我。明诚心里也忐忑,明楼是肯定不能答应,他只好先斩后奏。人都到了,明楼还能把人赶回去不成?他要赶回去,组织上也不能答应啊。
这么个小地方当然用不着两个管算盘的。明诚来了之后跟着两个年轻后生做技术检测。他从前在法国修过化学,上手很快,夜里经常捧着一本被翻烂了的技术手册钻研。老张还在全盐场表扬过这种刻苦探索的精神。过两个月,海水晒盐各种窍道他就清爽了,还画了简易的流程图讲给工人听。有年长点的工人不太服气两个职专毕业出来的小后生,专门爱找他问问题。除此外明诚的画技也派上了用场。盐场出个板报、写个宣传栏之类的,往往都由明楼起草,再由明诚誊抄插图。后来两个人还被镇上公社请过去出板报,有美术老师专门带学生来观摩。
盐场里、镇子上也有些文娱活动。逢到重要节日、领袖生日这些日子,盐场就把大晒场清出来搭个戏棚子,十里八乡自带板凳来听戏。戏单子是明楼亲自写的,用长竹竿粘住挂起来。开戏前先拜领袖像,司机老项的媳妇就守着领袖像底下卖瓜子炒黄豆。戏班子请的是镇上的草台班子,唱越剧,咿咿呀呀。何文秀啦,狸猫换太子啦,玉簪记啦,本本都演。最受欢迎的是《箍桶记》,九斤姑娘一出来就能叫个满堂彩。明楼也喜欢看戏,虽然草台班子说唱腔没唱腔,要身段没身段,但胜在清新感人,老百姓就爱这点热闹。重头演完之后明楼也来了兴致,老张就上台报幕:“下面请上海来的明楼同志给我们唱一出京剧……叫什么……对对对,叫《四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