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莉姐不仅学历高,还会写一手好文章呢。”小崔说。
“真的?”杜晓雨不失时机地跟小崔说话。
“舞文弄墨有什么大不了的。”钱鹏说。“当今之世,即使写成了作家,也没多大意义了。——文学已然边缘化,再怎么写,也写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世界上作家最多的国家,就是中国。”裴静嗤笑道。“能在国际上造成影响的,却凤毛麟角。”
“好像这就是中国的特色似的。”冯志接口奚落。“养他们,纯粹是浪费纳税人的钱。”
“对一支只有虾兵蟹将的队伍,就别期待什么了。”钱鹏说。“他们简直是自娱自乐、自誉自赏。——中国能在国际上吸引眼球的,只有四个领域:政治、经济、军事、体育。”
“我听讲,”白太太微笑说。“在我们国家,甚至还有不写作的作家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点不假;几年不出一字的都有。”
“真是生生能把人笑断气。”冯志接过来说。
“把这种现象放到一个高度上看,就可以看出来,那些所谓的作家,实际上是我们这个特殊体制孕育出的一种寄生虫。”钱鹏说。
“这么说,他们连网络写手都不如了?”白伟问。
“作家哪儿赶得上网络写手。”裴静讥笑说。“假如不比其他,只比创作字数,恐怕大仲马都望尘莫及,雨果都自叹弗如。”
“个个都让你们说遍了。”朱老板说。
“说不说这都是事实:百无一用是文人。”冯志说。
“就是。现今大学生也不稀奇了,”汪太太说。“——真是干什么的都有。要我说呀,没什么比大学生当保姆更讽刺的了。”
“人家植莉姐可没有这种想法,对吧?”杜晓雨问我。
“讲到保姆,泽峰,”汪太太又说。“一个月你给三千元去,你若不是这样富有,准会破产。”
“就是,给得太多啦!”顾老板说。“像这种活计,现时的市场价格,也就四五百块,我家就给这个数。”
“我给四百,包她吃住。”汪太太说。
“我们也是。”白太太笑道。
“我家给六百。”杜晓雨告诉小崔。
“我和杜老板家一样。”宋丽萍蔫不唧地冒出一句。
但愿我没领会错她的意思。我从眼梢里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撒谎的时候很淡定,脸一点都不红。
“六百还是少了点儿吧?”裴静呷了一口红酒,不紧不慢地说。“我给八百。”
我坐在那儿,完全被她俩这种泰然自若的表演惊呆了。她们是这样的伪善,但看样子她们一点也不尴尬。
“朱老板,你呢?”钱鹏问。
“我不想汇报。”朱老板说。
“你们不要东一句西一句的了——让植小姐说说她的看法我们听听。”杜老板说。
“我们还是不要为难人家了,”宋丽萍先声夺人。“叫她怎么说呀?——今天这种场面,来的都是体体面面的人,想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吧,当然妒羡不已啦!”
“好像你挺了解她似的。”裴静一语双关地说。
宋丽萍装着没有听到这句话,保持娇妩地一笑置之。
“用不着特别了解——有钱人就是让人羡慕,这是人人皆知的真理。”冯志说。
尽管他说得很离谱,但饭桌上没有人反对他。对于他们的轻慢污辱,我并没有一味地忍着。
“那也未必,”我反唇相讥。“宴安鸩毒。生活得太安逸,也是很可怕的。人过奢侈的生活,很快就习惯了,一旦卒生变故,就好像从天堂栽入地狱一样。”
“别危言耸听了。”冯志说。
“这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宋丽萍说。“我听说搞文字的人都很假,我就不信,她心里一点也不嫉妒?”
我针锋相对说:“人各有志。你这样想,不代表人人都这样想。有所得必有所失。不错,有些人是过惯了锦玉衣食、钱从天上掉下来的日子,但是他们也失去了许多顽强奋斗的乐趣——一个学走路的小孩,从来没摔倒过,未必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况且,身外之物,今朝拥有,说不定明朝就会失去,所以,我既不嫉妒、也不羡慕他们。”我又回击汪老板和顾老板:“至于刚才有人说,有钱就对社会有贡献,就要得到尊重。如果我是你们,我可不敢这样想。生命是平等的,尊重每一个生命,是社会的责任。有钱人未必就个个都是勤劳致富,合法所得,——撇开这一点不说,有权利就有义务,纳税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一个对自己国家都不愿尽责的人,不配得到任何尊重。在国外,逃税不仅违法,而且还是极可耻的行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不是什么慈善活动,可捐可不捐。”
一桌人都直瞪着我,足足有半分钟,大家未交一言。冷却了片刻之后,药店老板才转了一下眼珠。
“说这话是很气壮,可是没有用,现在都什么年月了?”他说。
“照植小姐这么说,我们大家都应该做苦行僧罗?”珠宝商眼光闪了两下。
“说话跟演讲似的,调子是唱得很高,可惜不能当饭吃。”冯志说。
“现在我们什么事情都弄不明白了。”林医生说。“钱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钱能不能解决问题,大家看看黄刚就知道了。”冯志说。
“或者看看汪老板家的那块石头。”顾老板说。
“什么石头?”白太太问。
“哦,我在柳州买的一块奇石。”汪老板答道。“外形浑似一尊佛。本来,店主已经答应八百块卖给一个老头了,可我出三倍的价钱,——他没法子,只好卖给我了。”
“我真不明白,那块石头有什么特别,让你这么喜欢。”杜老板说。
“你见过那块石头?”朱老板问。
“见过,——也就普通石头一块。”
“像什么?”
“说不上像什么——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总之,你想说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你想说它不像什么,它就不像什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老板说。
“晓雨呀,”汪老板调倪说。“你爸爸这么没品味,你可不要学他啊!”
“那当然,”杜晓雨卷起嘴角,侧头朝小崔狡狯地霎霎眼。“我的品味,可是与众不同的。”
冯志瞪着一双恼火的眼睛,牙床紧咬着,恨得气鼓鼓的。
“杜老板,晓雨已经长成大闺女了,你打算拿她怎么办?”顾老板问。
“第二代难侍候啊,”做父亲的说。“凡是天下父母能做的,我们都做了——我让她自由自在,自然成长。”
“是自然成熟吧?”宋丽萍艳笑道。
“其实女人事业干得再好,也不如嫁得好。”汪太太说。“嫁一个好老公,找一个好归宿,比干什么事业都要强——这是我多年积累起来的经验,经验是不会错的。”
“不错。”钱鹏说。“女人的岗位在家里,女人与其到社会上工作,不如在家里上岗,为丈夫工作。”
“人的价值是生下来就有的,不是结婚后才有的。”肖菁说。“特别是一个女人,自强自立,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谁不知道,你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当然说什么都行了。”宋丽萍戏言说。
“我要是她,这种风凉话我也会说。”裴静不依不饶说。
席间出现了一丝尴尬的气氛——尽管这样,交谈尚未休止。这顿华宴总共吃了一百二十五分钟,说过的话,可以修订成一本怪话连篇的书。午饭的后半截,冯志成了主角,他搜罗了不少风流艳事,别人不知道的秘闻他全知道。他谈起那些奇谈怪论来,眉飞色舞,好像比谁都懂得多。说话最少的是黄刚,有时候别人问他什么问题,他回答出来的那一两句话,也没有什么意义。
下午,客人们用打麻将来消磨时间。大厅里摆开了两张麻将桌,刚开始的时候,汪老板、宋丽萍、钱鹏、肖菁一桌,顾老板、白伟、裴静、冯志一桌,其余的人都在旁边围观。后来不断有人退出来,又不断有人补充进去。我对麻将一窍不通,简直像看天书一样,茫无头绪。不过,我知道他们是赌钱的。郑先生不准许别人在他家里赌博,但他们还是在他眼皮底下赌,因为郑先生看不见,他们在他面前也敢付钱。而且他们赌注巨大,玩一局,输赢的钱少则一两千,多则三四千,比我一个月的薪水还要多;两三次下来,比一个最低生活水平的家庭一年领的救济金还多。临夜,我给田嫂端了一杯椰子汁、一小碟蛋酥卷和松脆薄饼,淋上果子酱。我们在老太太的房间里,听见楼下的麻将声不绝于耳,一直持续到很深夜。故此,那天晚上,我并没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