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遭遇,反映出这个社会就业的巨大困难;——我忘了问你了,大学期间,你每年的费用是多少?”
“大概一万五。”
“四年下来就是六万——毫无疑问什么都是有价格的。”他假装思考一会。“那么,你是不是觉得,光是求学和求职这两条路,没有钱就已经很不方便?”
“是的。”
“然若有了钱,就会有人到处给你打开方便之门,你肯定也发现了我说的事。”
我承认,或多或少有这种现象。
“我很高兴你逐渐接近了我的观点——换句话说,你可能也和我一样,是个世俗之人?”
“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很好,你就要进入我的罗网了。——那么,你是否抱怨过自己的命运呢?”
“没有。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我从不抱怨。一般而言,问题的根源就出在我自己的身上。”
“瞎说!问题的根源不是出在你身上,而是出在老天爷的身上。你想想,你受过良好的教育,你勤勉、奋进,却屡遭冷遇。可是,有些人虽然平庸得出奇,愚昧得惊人,却享尽了荣华富贵。”
这套见解从一个富豪口里讲出来,催人深思。我感觉自己被带到了一个更深的层次。平心而论,现代社会大部分私有财富,诚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富裕阶层与贫穷阶层,简直就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富者一掷千金,挥金如土;而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人,却过着血泪生活。在一些人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同时,还有许多生命在黑暗中忍受着极限的压力——事情严重到了不得不去解决的地步——不过,我认为抱着怨天尤人的态度看待这一现象,是无济于事的。
“绝对的公平根本就不存在,”我说。“哪怕是在自称最发达、最民主的国家,也是如此。”
“绝对的公平根本就不存在!”他重述一遍我说的话。“没错,说得好!——说下去!”
“生命是有限的,不管是高智商或是弱智,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完美的生活。”我说。“但富足的生活不一定使人感觉完美,仅凭金钱本身带来的幸福感不会长久,因为它无法提供精神上的满足感。人的生命终有尽,在人生结束之前你最想得到什么呢?我想得到的是无价的东西。我不想庸碌一生,一事无成,在生存中体现自身价值,是最大的享受。生活中有改变是我的渴念,但唯有达到生命的成功,我的人生才是完整的,我才会有更深的、不虚此生的回味。”
“你洞达世情,又不失原则,这些话像是你说的。我不得不承认,我很欣赏你这种价值观。——当然,我还未到让你来指点迷津的时候。我还会一如往常的过活。我从来不按别人的想法生活,我独立自主。我不能因为你的几句话,就改变我一向的生活习性,这不是我的风格。”
他一边说,一边胸音沉浑地、轻轻地笑了笑。这是他最为欣愉的一笑,蕴藉着一种内在的光辉,非常迷人。因为他在微笑,我依然盯着他。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他黑色的眼睛蓄藏着一小簇火焰——在白天,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但它只是一闪即逝,我刚捕捉到它,它就消失了。小崔并没有看到,他在网上下棋,对我们这些缺乏生活气息的谈话不感兴趣。
“植莉,你的性格很容易相处,谢谢你又陪了我这么久。”郑先生津津乐道。“和我相处久了,你会发现,我这个人其实很枯燥,很乏味,几乎没有什么亲朋密友。所以,往后我久不久还会打搅你。我是个苛求很高的人,我不喜欢和浅薄俗昧之人对谈,也不喜欢和故弄玄虚之人对谈。你既不是一声不响的木头,也不是夸夸其谈的傻瓜。我基本满意你今天的回答,虽然回答得并不高明——太正经、太规矩——有些儿华丽——完全不切实际,但是敢于坚持自己的想法和观点,这很好。再一次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我也谢了他,退了出去。我没有到院子去,而是用余下的时间清理了一个抽屉,又伏案给植军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极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植军写信了,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心潮激荡。
第二天,我在楼梯上遇到郑先生,他叫住了我。
“植莉,我要出去一趟。——你需要买点什么东西吗?”
“不需要。”我说。“待会儿田嫂来了,我让她帮我寄封信就行了。”
“寄信?”
“是呀。”
“见鬼!现在还有人写信,而且这个人还住在我家里。书房里有电脑,你给你的朋友发电子邮件不就行了吗?”
“我是写给植军的。”
“那又怎么样?”
“植军说,电脑打出来的字没有灵气,他想看我亲笔写的字。”
我和植军心有灵犀。我喜爱写字,写字心、气、神合一,尽显逸致的一种劳作。
“天才多怪癖,植军若不是个天才,就是个歪才。”他咧开嘴笑笑。“啊,不用麻烦田嫂,我帮你寄。”
“现在吗?”
“就现在,把信拿给我吧。”
我没有再多问一句,就上楼把信取了下来。他接过信,停了一会儿,问我:
“你来别墅这么久,没回过市区吧?”
“没有。”
他没说什么。想了想,点了点头,把信收起来,说:
“好吧,我们晚上再见。”
“谢谢你,郑先生。”
“不用谢。你在我家干得不错,你好像对护理这个行当有点儿经验。林医生说,老太太的脸色比半年前好看多了。你很敬业,我喜欢女性的这种素质。所以,顺带帮你做一点举手之劳的事情,也是应该的。”
“我拿了薪水,做好我自己的工作,是我的职责本份。决不能凭这个,无视你的好意。你没有这种义务,我也没有这种权利。”
“说得好!——我没有这种义务,你也没有这种权利;不过——我宁愿我们像老朋友那样,不必把权利和义务分得这样清楚,你说呢?”
我有一个感觉,他正在看着我,我很难不答应。显然,他不希望我太拘礼,他这个意愿,并没有公开说过,但我能体察得出来。
“郑先生,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我很愿意接受。”
“很好。跟你谈话最大的一个乐趣就是,我尚未把我的意思全部说出来,你就已经领会到了。这是一个优点,你要保持。会说不如会听。我最不喜欢一种人,你跟他谈了半天,他也不知道你要说什么,真是对牛弹琴。”
“郑先生——等一等!”
我看他就要动身,连忙拦住他——不仅用声音拦住他,同时,还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胳膊。
他朝我回过头,声音里带着询问,但没有一丝惊异。
“什么事?”
我们这是站在楼梯半中间,刚才我们谈了这么久,我担心他忘了这一点。
“还有两级楼梯,我和你一块下去。”我说。
他立刻猜到了我的意图。“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穿过他残缺的两唇之间。“放心吧,在这幢房子里,”他指指地面。“我是安全的。再说,我从不忘记任何事,除非我想要忘掉。”
不过,他还是很乐意我跟他一同下去。我们一起下了楼,走出别墅。小崔正在郑先生那辆凯迪拉克旁边等到他。片刻之后,汽车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转身回返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