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别墅开始有客人拜谒求见。郑先生未回归之前,府宅静若寺庙,门可罗雀;只一夕,恍若隔世,各路人士纷至沓来,几乎每天都有好几批客人,碌碌续续地来造访。这些人很少是来正经议事的,大都是被郑先生的名望吸引来的。像郑先生这样富得出奇的人,在崇尚金钱的地方,一般都会产生比较轰动的效果。
郑先生对这些来访者,都不是很热情。他从不留他们下来吃饭,也不请什么人在别墅过夜。他痛恨炫耀自家的财富。我有时候下楼,看见客人们都在热烈地谈着,唯有他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金口难开。可是,没有人对他的态度有过微词。相对而言,他对家里的雇员倒宽容许多——他没有主仆观念,只要不违抗他的命令,他从不责难任何人。所以,根据他一贯的风骨,根据他这种独特的气节,宅中的每个成员,都愿意无条件服从这个倔强的、岸然傲然的主人。
迩来,我很少和郑先生单独在一起。不过我在宅子里常常见到他,无论是在大厅、饭厅、楼梯、或者过道,都发现他的行动极其自如,像正常人一样,毫无障碍。假如不熟识他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是个双目失明的人。他从不需要别人搀扶,也不需要借助拐杖——在自然环境中,他有着敏锐的听觉和直觉。凡是稔知他的人,多年以来,都知道他这个人天赋极高,聪明过人,上天赐予他异秉,以弥补他眼疾之不足,看到他起居生活如此轻松,没有半点盲态,谁也不觉得一丝诧异。我跟大家一样,也对他出神入化的记忆力和辨别力,怀有一种近乎虔敬的钦佩之情。
又是一个工作日,上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晌午,我按照林医生拟的时间表,离开老人的卧房。我轻步穿过通道,途经书房门口,看见郑先生和小崔都在里面。郑先生斜靠在椅子上,他穿着休闲便服,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半向着敞开的窗户,默默地出神。小崔在上网。我不想惊扰他们,试图离开那儿。但郑先生好像已经觉察到了,他从座位上欠起身子,脸朝门口转过来,对我说:
“植莉,是你吧?”
小崔抬起头来。
“是我。”我只好应道。
“正好,我刚想叫你过来,你就来了。进来坐吧,这里还有一张椅子。”
我敛足门边,踟蹰不前。我是不想进去的,我意欲下楼,到院子里走一走,但见郑先生等待的神情,不便推托,就遵命了。
“郑先生,植莉姐有散步的习惯。”小崔说。
“是这样吗,植莉?”郑先生问。
我答话说是,我觉得散步是一种乐趣。
“你整日呆在房间里,是需要一点户外活动。”他说。“我也需要户外活动,但今天我哪儿也不想去,你能陪我聊聊吗?我想听你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我很愿意这么做。有些人相处半生,尚感陌生;但有些人初次谋面,就倍感亲切,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好感。我觉得,对我来说,郑先生就是后一种人。我们相识时间不长,但感觉我们很要好,似乎以前曾经在一起过。
“可以。”我说。
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在他眉间闪现出来,看到主人这样恬淡的微笑,小崔惊讶得扬起了眉毛。
“坐下说吧,”郑先生说。“你是坐着的吗?”
我不想违逆他的话,便坐下了。
“植莉,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在深林里幽居。现在,这里的清静被打破了,你还喜欢它吗?”
“喜欢。”
“你的态度很奇怪。当然了,你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非常奇怪的人。我和小崔,我们两个都不喜欢这里。小崔,你喜欢这里吗?”
“不是很喜欢。”小崔说。
“郑先生,”我踌躇了一下,说。“也许,是你看不到它的缘故。这里真的很美,像一幅画卷。”
“我看不见它?——你真是大胆!居然敢这么跟我提起。”他的声音既不生气,又不冷漠,语气中还带了点儿逗趣的意味。“不过,你的看法很可能是对的。人对客观事物的感受,来自人的感官世界,每个人都是以他独有的感官感知环境的。既然我的眼睛已经失却官能,看不到美丽迷人的景色,那么,我至少可以让自己感受一下听觉上的亨受吧。可我在这里听到的,不是冬天寒风吹入树林的鬼哭狼嚎的声音,就是夏天暴雨打击树叶发出的凄厉的声音,其余的时候,则静得像墓穴一样。住在这里,我的寿命起码缩短五年。”
这是他的感受,我无可反驳。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当下就对自己的失言后悔了。
“郑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心里面自有答案。”他脸上全无愠色,竭力忍住微笑说。“你是我与之深谈不觉得索然寡味的一个女生,讲话不掺一点杂质,听你讲话真像听天籁。植莉,你对向你刨根问底的人,是怎么看的?”
“郑先生,你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主人。”他说。“我们都是独立个体的人,谁都不是谁的从属物。我特别不能容忍一些人比一些人尊贵这种可笑的说法。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有钱人的。我问过小崔,他不好意思回答我——说说你的看法,你是不是认为,有钱人身上有许多叫人难以容忍的缺点,嗯?”
“我不知道,我接触这种人不多。不过我想,人的缺点是由他身上的性格决定的,不是由他拥有多少财产决定的。”
“你完完全全错了。钱能改变一切,包括人的性格。俗语说得好:‘贫贱夫妻百事哀’。——难道这些夫妻天生就是哀愁的吗?不——是环境逼迫使然,一旦生活富裕起来,他们比谁都乐观。”
“俗话里还有一句:‘有情人,饮水饱’——并不是所有贫穷的人都不乐观。”
“你别开玩笑了,我们赶快严肃起来吧!生活到底是生活,当今生活指数这么高;你看看,时下的房价和医疗费与民生多不相符,金钱已然发展到能决定我们的生命,有钱在手才有安全感啊!生存即是欲求,人有求取的欲念,需要的天性。你这样说,好像生命之自然需要,是可以遏止似的。生活到底是生活,这种愚蠢的话我只听一次,下不为例。”
我私下寻思,他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他的神情与他话里的涵义,又大相径庭。他逮住我走神的这一间隙问:
“植莉,你不说话,莫非是同意啦?”
我并没有同意,因为这与我的意见相左。
“郑先生,”我说。“我不想装得比任何人高尚,——也不想假装达到了自己实未达到的境界。可是,你讲的不是事实,生活并不是如此。”
“你这样考虑问题是很自然的,越是深广的生命,越是相信自己能拓展出一片壮丽的奇景。但我始终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当我认为一个人的想法有问题的时候,我就会点醒她。我毕竟比你年长十几岁,比你多一些切身体会。——你心如冰清,我想见得出,你的财富感觉并不灵敏,因为你没有这种天赋?”
“郑先生,你错了,我也希望富裕的生活。”
“你所说的富裕,根本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富裕。你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能供植军完成学业,你自己有时间创作一本书。这也许是你认为幸福的生活,但不能算是富裕的生活。‘富裕’这个词的概念很难阐释——丰富?——宽绰?——好像都不是很具体。就拿我来说吧,在此地,我的财富无人能及,但如果到了北京、上海、广东,或者浙江、江苏这些地方,便不算什么了。你有很好的心理平衡能力,你使我对我们国家的心理素质教育刮目相看。——我发觉,由开始至现在,你只拘泥于一种见地,我没有发现其他人中有谁特别推重这个见地。”
我笑而不语。人活着除了金钱以外,还有许多有价值的事情,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感到好笑,既然幸福的生活,不一定是建立在富裕的经济上,那郑先生的观点就显得前后矛盾了。其实,我一直怀疑郑先生的态度,他问长问短,总是希望我说些什么。我有种内在的感觉,我不能把他的话全部当真,对于他的话,也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我肯定他是善良的,所以我比较容易接受他这种奇怪的、跳跃的方式。
“怎么回事,你睡着了吗?”郑先生问。
“没有,我听着呢!”
“你的语气,有点儿耐人寻味。”他嚷道。“很明显,你在暗示我,我是个傻瓜。没错,你就是这个意思——我听得出你的言外之意。你一心认为,钱不是最重要的,生活中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但我担心,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种东西。”
“郑先生,生命中你有遗憾的事吗?”我问。
“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当然不可能事事如意,但谈不上遗憾——你问这个究竟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财富不只指金钱。人生最终的目的何在呢?谁也没有说钱对自己不重要,但钱不是生活中的全部——多少钱才算够呢?”
“如今,金钱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对普通人的那种意义了,这倒不是我现在最关心的事情。”他想了一想,说。“植莉,你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可以。”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历尽千辛万难,才找到现在这份工作的,是吗?”
“是的。”
“我想,不仅你一人,大凡莘莘学子,都跟你有同样的遭遇吧?”
“很多,不独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