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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初次对谈(2 / 2)

“真是少见!——你继母对你怎么样?”

“她对我很好。”

“可以想像,否则你们姐弟的感情,不会这么深厚。——你父亲和继母住在哪儿?”

“他们已经去世了。”

“真的?——他们是怎么故去的?”

“车祸。”

“你母亲呢?”

“我母亲是病死的。”

“你有植军的照片吗?”

“有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你介意吗?”

假如换在半个钟点之前,我一定会被弄得莫明其妙。可是一路谈下来,我晓得,郑先生的血性里有许多我无法捉摸的东西。但我理解他的乖僻行为。他禀性傲岸,怡然自得,只有成竹在胸又超然物外的人才会这样。如果我对他的话表示惊怪,我会显得很傻。另外,他给我的印象是,他不习惯被人拒绝,我不想惹他不高兴,我决定采用同样的态度应付他,我淡然处之说:

“一点也不。”

我上楼回室,从抽屉里拿出植军的照片,重回楼下。

“你给我的感觉真的很独特——好几次你都表现出来了。”他把植军的照片拿在手中一两分钟之后,将它还给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把照片拿下来吗?——曾经有人公开愚弄过我。有一次,一个心怀鬼胎的人来向我借钱。我让他说得腻烦透了,就借给了他。他主动提出给我写借据,结果他只是在上面画了几个圆圈。他明知我看不见,就用这种手段来欺负我。可惜,任何诓骗在我面前都形同虚设,我当场就戳穿了他。”

我讶然不解。那个人确确实实羞辱了郑先生,可他是如何知晓的呢?

“可是,”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不需要知道细节。我还猜到,你和植军虽然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但你们的生命,毕竟是同一个父亲给的。所以,你们的容貌,也有一两处相像的地方。我这样说,你觉得奇怪吗?”

我盯着这个谈话对象,他真是吊足了我的胃口。我惊奇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好奇地等着听下文。

“如果在这里住久了,你会觉得更奇怪的。你对人类的天性还没有很深刻的了解。植军的理想是读博士,你肯定也是一个有人生目标的姑娘,你的理想是什么?”

“谈不上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是一个心愿而已。”

“什么样的心愿?”

“等植军完成了学业,我想写一本书。”

我上面说过,在郑先生面前,我发现我很难拂逆他的意思。在他问我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在和一个倨傲而有己见的人在打交道。他希望我能够对他言无不尽,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要原汁原味与他相处,不管什么理由的虚假,他都厌恶。至少我理解他是这个意思。故而,直至现时,我所说的都是我所想的,无意标榜或自诩,以后也将永远如此。

“你瞧瞧,我估计得一点没错,你这个人就是同大家不一样。你内心敏慧,非常自信,可又不想使自己显得太突出。这样谦恭的性格,我特别喜欢。不错——做人有目标才有意义,可这不会是你人生的全部含义吧?——人在不同的年龄,会追求不同的事,你对未来还有更高的盼望和期待吗?”

“我说过了,这只是我的心愿。我不会以它作为一种营生工具;文学是点燃思想的火把,以它作为谋生手段,必须具备极高极深的德行与智慧,方能避免自己的作品不媚世取宠。在我的人生中,生活最重要。每个人对生活的看法都不同,我的观点是:藉理想之光追寻所想,在生活之中体验生命。”

“你发表过什么文章吗?”

“数量很少。”

他发布饬令:

“把你的作品拿来,读一段我听听。”

我没有推拒,复又回房,把杂志拿了下来。

郑先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我。我翻开杂志,找出我的文章,读了起来。在这篇文章里,我记述的是一段童年往事。那时候,我年仅四岁,一天傍晚,我在公园走丢了,找不到父母。我既害怕,又紧张,但没有哭出来。最后,我采取了一个惊人的举措。我足足步行了四公里,穿过三条大街、七条小巷、两个广场,花了将近三个小时,自己一个人回到了家里。自那以后,我时时留意,不让自己迷路。因为迷路折磨人的神经,人生只要历经一次,就会永远记得——任何敏感的血肉之躯,都不希望再迷惑一次。

“这件事是真的吗?”我读完后,郑先生问。

“真的。”

“那么,你害怕迷路?”

“是的。我不惧怕艰难困苦,我神往有意义的探险。但是,我害怕迷路——迷路让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找不到突围的方向,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会是什么。”

“话往深里说,你惧怕潜在的、为你所不知的事情?”

“是的。——郑先生,你不害怕吗?”

“植小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岁,就会知道:人活着,有许多事情比迷路更可怕。我付出代价,换来了经历。如今,我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阴谋、诡计、陷阱、圈套,都左右不了我了。现在,我对生活完全是另一种看法。我以我的良心做准则,无论什么事,我想做就做,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如若有什么东西妨碍我,我就设法克服它,我觉得你也应该效仿我。”

“只凭自己随心所欲,不顾一切,——你真这么认为吗?”

“当然,我这么说也这么认为。这点我很坦白。我这个人向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其实你做什么都会有人说的,何必顾及那么多呢?我有我的处世哲学。——我这样说,你感到害怕吗?”

“我不觉得。”

“你的个性处处令人惊奇——至少,我是在对一个能理解我的人说话,而不是在同一根木桩说话。”

我想我亦然。

“越往下谈,”他又说。“你越使我联想到一种植物。”

“什么?”我问。

“我们这里海边的红树林——这种植物生长在海水里,它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它的种子掉入海里,几个小时就能抽出芽来。另外,它还有很强的抗病虫害的能力——你让我想起的就是这种植物。”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面颊绽开一缕难以诠释的微笑。这是一种罕见的笑——也是我见过的最动人心处的一笑。我情不自禁地望着他,把他望了好一会儿。

“植小姐,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

“什么!已经十二点了吗?”他嚷道。“那么——你可以走了。非常感谢你能陪我。今晚,我很愉快,我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和一个陌生人长篇交谈,在我还是第一次。我素来不喜欢把时间消磨在长谈中,我特别不能忍受那种味同嚼蜡的日常谈话。可是和你交谈,我体味到了一种与别人交谈体味不到的乐趣。你是我接触过的性格最好的人——随和、诚恳、明达——颖慧、含蓄、有深度——极好的结合,这些特点表明,你是无法模仿的。”

我想,郑先生给我的这段评语,都应该送给他自己,他称颂我不具备的那些过人之处,在他身上却真真切切地存在。不过,我只是这样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好了,你可以回房了。”

“好的。”

我起身告辞之前,对他轻点了一下头。我没有因为他眼睛看不见,就免去对他的尊重。他终究是我的雇主,对他保持一种得体的敬意,这是起码的礼貌。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夜,更深了。我拉上窗帘,换上睡衣。接着,我躺到床上。我细细回顾刚才的那一番漫谈。我从没领略过这样独特的表现方式。这些问题由郑先生提出来,我一点也不感到唐突。他的智慧被岁月深化,他的才学具有古风,我愿意回答他提出来的任何问题,好像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我心底仍回荡着他所说过的话,虽然我不是十分清楚它们的含义,但是我从心底赞赏它们。我的对谈者痛恨诌媚奉迎,却非常推崇恳挚坦达的人,我在他面前完全不觉得卑微。尽管他一直过着富足宽绰的生活,但他庄严端重,在他身上找不出一样庸俗浅薄的东西,我特别喜欢他这个特点。

我重温一下他的音容神貌。他的声音像大海一样深沉,冷漠、沉郁的面部隐含几分忧苦,——其魅力却远胜于任何欢愉或怡悦。他的怫郁与其说是天性所致,不如说是心灵受过重创,可见生活对他来说并不舒适,他很容易被激怒。他的眼睛耐人回味,不止一次令我叹服——我曾经目睹过他瞳孔周围,孕育着淡淡的犀利的光辉,我不单是觉得,我敢肯定是这样。比方刚才,他听我念作品那刻,我望见他把脸转向灯光辉亮的方向,他的眼中不时跳跃着光芒,而且这种光芒也不是不隐喻任何寓意的。有几次,我近乎觉得,在我望着他的时候,他也在望着我——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富有魅力的人,从来没有。

我在黔黑中静卧一会后,听到楼梯上传来步履声——郑先生正在上楼。奇怪的是,他的步伐笃定从容,丝毫没有瞎者的那种战战兢兢。我听到他的阔步踩在过道地毯上的声音,稳健而有力。不久,我感到他停了下来。要在平日,我根本听不到这些幽微的声响。可是今夜,我睡意全消。我屏气敛息谛听着。好一阵子没有声儿。尔后,他放开脚步,进入卧室。我听见门被打开,又关上了,关门时发出来的金属喀嚓声消弭后,一切又复归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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