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了,并且服从他的意思,在离他很近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我觉得他天生就像个主人,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力量慑服着他身边的人。我注意到,这里的人既尊从他又敬畏他,这个人就是一语不发,也足以让人望而生畏。现在,我们差不多可以说是面对面坐着。至少,我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他的正面。这对我来说,倒是个有利的位置。我可以从从容容地端详他,无须担心他也同样看我;我想什么时候注视他,就什么时候注视,不必顾虑被他看出来而感到难堪。
这时,郑先生的面容依然冷峭。他大概生来如此,俨然不可侵犯。他的相貌和体魄并不受他的年岁影响,身体还很坚实,胸脯像橡胶一样硬实。孤傲的神态里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非笔墨所能形容的东西。他脸上的每一根纹路都蕴含着坚毅和刚强,从下颏到鼻子的线条,更是勾勒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这些特征表现在他的身上,隐寓着神秘的经历和卓异的毅力。真是奇怪,我从第一眼见到他,就没害怕过他,虽然他的相貌不能算是端正,我又未从他脸上看见过一丝微笑。更奇怪的是,最吸引我的,竟然是他的眼睛。尽管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不时幻烁出一点儿光泽,好像打火石敲出的火星一样,是不是灯光照射的缘故,我不能确定。总之,他的眼睛使他的脸看起来很传神,也很生动。我心下暗想,大凡见过他的人,都很难将他忘却。我瞧了他好半天,简直转换不了我的视线。
“植小姐,”他问。“你一声不吭,在做什么?”
我醒过神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安坐吸烟,眼睛像是静止地向着某个地方固定不动,我以为他在想心事。突然问出这句话,我并不感到唐然。我知道,他是个智慧卓越的人,很难从他脸上揣摸出他的心理气候。
“我在看你。”我不慌不忙地说。
“啊,”他身体没动,只是微微转过脸来。“从无一人如此答复我——你是个例外。林医生已经跟我谈过你了。他说你不同凡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这个词儿的。不过听了你的回答,我开始同意他的观点了。至少你很坦诚,我不敢肯定我具备这种品质。许多人初次和我见面,听说我眼睛有残疾,就使劲儿地盯着我。可当我问起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有所避讳,全都否认,植小姐,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这倒是个古怪的问题。对我而言,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问题更难回答。
“为什么?”我冒昧地反问他。
“根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太文明了。像我这种残疾人,他们心下即使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表露出来。”
“他们为什么不能表露?”我问。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可怜的瞎子——他们生怕直言回答,会伤了我的自尊,难道我连自己瞎不瞎我都不知道吗?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已经把我视为比他们低等的人了。我宁愿他们像你一样坦率。如果不是打心眼里尊重我,表面上毕恭毕敬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虽然瞎了,但我分辨得出哪些话是引人可敬的,哪些话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确然没有故隐其讳。有些人可能认为这些细节微不足道,但对郑先生这样敏感的人来说,这些小事十分重要。听他的语气,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为人的根本。
“我说两句我深有体会但从未说过的话吧!”他饶有趣味地继续说。“人有时候是受环境支配的——我从骨子里了解这个世界——我们都是环境的奴仆,环境要我们说什么,我们就说什么,环境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最好不要说别的做别的;——我们的所作所为,很多时候,是不由我们自己掌控的。你偏偏没有注意这一点,这是我感兴趣的地方。植小姐,在你眼里,我不是个残疾人吗?——你觉得,我是个正常的人吗?”
“我没想过,刚才我看你的时候,心思不在这一点上。”
“这倒是事实。跟你谈话很有意思,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我必须认识的那种人。现代社会很少有人愿意公开自己的真实感怀。你所说的,都是你心怀深处的反映,所以回答起来毫不费事。诚实与否,与身份地位无关,而人类最宝贵的品质,就是诚心待人。真有意思啊!——我想,你刚才看我的表情,一定很有趣——是吧?”
我闹不清他是笑还是自嘲,但这话他确乎是用几近欢愉的语调说的。田嫂说得对,他是个拔俗的人。他的感官极其发达,能洞察人类的心灵。我一度认为,我会听到一些无话找话的询问。然而不然。我的回答并不深入,可他领会了我的意思,只要我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我是可以令他满意的。他认为我天性中有某些东西是坦直的,这种素养他似乎很推许。然而他火一般的性格,假若我不用耿直去回报他,又能用什么回报他呢?如果言不由衷,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他转而左盘右问。
“植小姐,你什么时候来别墅的?”
“去年十二月。”
“你春节前就来了?”
“是的。”
“你在这儿有什么感想?特别是冬天,连个鬼影都没见着。——从窗望过去,密林死一般的孤寂。——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我喜欢这里,野趣盎然,又很雅静。”
“你的品味一定有问题。冬天我是断然不会闲居这里的,即便是夏天,我也不愿在此久呆。——你是哪所学院毕业的?”
我报出了学院的名字。它既不是什么著名学府,又在外省,但他一听就知道了。
“我听说过这所大学——获得学位了吗?”
“学士学位。”
“林医生说,你是他的旧友介绍来的?”
“是的。”
“她是干什么的?”
“她开了一家儿童服装商店。”
“她的生意倒闭了?——介绍你到这里?”
“没有。她的丈夫在番禺开办了一家木材加工厂,她结束这里的生意,去和她的丈夫团聚了。”
“看来你们的关系挺好。”
“是的。”
“你在她的店里干了多久?”
“不到一个月。”
“生活不是很奇妙吗?——听说你的履历很简单,你是两年前毕业的,对吗?”
“对。”
“毕业之后呢?——干什么工作?”
“在纺织品出口公司,做文员。”
“那可是家大公司啊,为什么不干了?”
“公司里明争暗斗,我的上司坐此黜职。我是她的助手,他们不信任我,亦被解聘。”
“后来呢?——换了几次工作?”
“没有,我一直在找工作。”
“顺利吗?”
“不顺利。”
他要求我把这段际遇说一说。我简短地讲述了,没有省略任何一次碰壁。他带着无声的笑容听罢,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续上一根香烟。
“可见你已炼就了百折不挠的精神,”过后,他说道。“经得起失败和挫折的考验,是坚韧不拔的表示。有苦难经历的人,往往具有较强的应战力。奇怪——你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是什么支撑着你,使你始终保持着奋勉、积极的心态?——听声音,你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从未对生活失去过信心。”
我说,如果真有他说的那种力量,我想是亲情支撑着我,这是永远伴随着我的东西。我有一个弟弟,他正在念大学,我希望能供他念完大学。他的理想是考研究生,攻读博士,我但愿能助他达成这个弘愿。
“什么!你还有一个弟弟?”
“是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叫什么名字?”
“植军。”
“你父亲结了两次婚?”
“嗯。——我母亲去逝后,他又结了一次。”
“你不反对?”
“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