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俞先生的卧房之时,房间里很安静。俞先生背向着我,对窗伫立,凝眺晚秋的街景。此时正是垂暮时分,暮影四合,窗外仿如漫盖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茄子灰色的雾气,屋里的色调也洇得朦朦胧胧的。俞先生两手放在身后,左手握着右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捻着,似乎在默默地思考什么。我刚进去时,他仍旧纹丝不动地立在原来的地方,一语不发;大致过了七、八秒钟,他才慢慢转过身来。
在无法尽述的静谧中,我们的目光对焊到了一块。俞先生脸上的表情,正像以往我们对望时的那种表情,他神态祥和,眼眸射出亲切的、温暖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不夸张地说,几乎等于一篇散文诗。待我单独和这个可敬的人共处一起时,我总是止不住地向他靠拢。此刻也一样,我走近俞先生,轻轻握起他的手,把他领引到沙发椅上坐下。他站这么久也累了。这张沙发椅刚够坐一个人,俞先生暇时爱坐在这个位置上看报纸。现在右角的茶几上,还有一份俞先生看到一半的经济日报。我在俞先生的脚跟前屈膝跪下,他没有拒拦我这一连串的举动。他认为这是我极自然的至情流露,并无不敬之意。有些我感觉难以形诸笔墨的情愫,他似乎只消看一眼,就能明白我心底最无言由说的感情。
“别太难过了,”我一面轻柔地抚摩着他的手,一面安慰他说。“全都怪我不好——别生我的气,好吗?”
俞先生嘴角边露出点意义非凡的笑影。
“我们刚才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嗯。”我朝他点了一下头。“你能原谅我吗?”
“麦莲做错了什么,要我原谅?”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是我考虑不周。”
“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受不了吗?”
他那双辉亮的黑眼睛,好像霜夜里的星星,我隐约感到他的目光中跃动着一种含而不露的热力。我费了点努力,徒劳克制着血管里已经开始重燃的、一般力量无法扑灭的感情之火。
“我懂得你心中思念的爱情。”我说。“你不会抛弃你心中的那份情。真爱是历久不衰、永不褪色的。我千百回地想,一个人若能与心爱的人共在一起,纵使历经千难万阻,也不会成为两人之间的障隔,那是多么的美好。何况轻易可得的东西,就不会珍视;澜姐经过此番挫悔,你便是她的希翼之所寄,她一定会珍爱你。这是我最初的想法——”
“最初的想法?”
我轻描淡写说,随着一些形景的发生,不可知、不明朗的因素太多,我不知所措。照我看来,两情相依为伴,最基础的条件,是真情实感,我担心他想要的恐怕不是罗澜的那种实感。我们活一天,就有一天的责任要负,要真诚地面对自己和别人,这是为人的基本;罗澜认为不需要这样,她觉得自我超越可以不拘小节,她把盛名重望看成生活的全部乐处,我担心他不赞同她的做法——这是实际存在的情况,在这些比对上,我无所适从。
这堆难以谈起的事,我一直在琢磨着如何适当地告解,现在自然而然地做到了。俞先生眯着深睿的眼睛,眼眶都眯窄了,目光像一朵静止不动的烛焰,径直射入我的心底。
“麦莲,”他问。“如果林轩考证不出本相,你会跟我说吗?”
“我会的。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不管我作什么,大前提是伯年幸福,这是重中之重。”我忘情地说,我不会做违背自己主旨的事,但我只跟他一人说,因我深信,他和我一样,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破坏她的名誉,损坏她的名节。
俞先生低下头来,机敏地瞅着我,瞳人烛火一般的闪亮。
“麦莲,”他停了三秒钟。“——你叫我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的口误,随即感到面颊火焙一般的燠热。俞先生十分留神地默视我,微笑荡漾在嘴唇之间。
“麦莲,”他低眉说。“也许在你眼里,罗澜才是我最在乎的人,是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人。的确,起初有过一个时候,我认为她是上苍特意赐给我的。我私下里想,待我俩终成眷属后,我将给她一生一世的爱,给她无限量的幸福。那时候我没细想过,我们之间差点什么,我到底喜爱她什么。现在我完全清楚了,我自以为爱她,可我不是爱她身上具备的品质,不是爱她的性格,甚至不是爱她这个人;我留恋的,是她身上与姜碧娴极其相似的一些特点。这对罗澜不公平,姜碧娴是姜碧娴,她是她,我不应该把她当作别人的替代品。她与冯奇既往之事,我不认为是她的过错,她交友无可厚非,她过自己的生活更无可厚非。倘若我爱她,何足介意呢?我不会计较这些。
“我的心彻底放开的同时,对姜碧娴也完全释怀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活在她的世界里,不愿走出来。我认定她是我一生的支柱,我不可能再去接近别的女人;我只需要她,不需要别人。然而,我需要的是一个能与我终身为伴的爱人,不是一个随刻可以甩我而去的爱人。是罗澜擦亮了我的眼睛,帮助我看清了我的内心。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了解自己亦然。我曩时走近她们,是以为与她们生命相吸;可从她们的眼睛里,我看不到爱,我们的心分隔两处,我在她们那里得不到安慰。而今,我的生活很适意,我在自我的世界里享受自我的生命,我尝到了一种昔时从未尝到过的无比温馨的乐趣,一种真实的人生至乐——我只有偶尔才感觉到,在我的生活中,她们曾经存在。”
我几乎是屏住胸口的气息,跽跪着听完了他这篇感述。我深谙这是他真实的心愫,是他心之深处的自白。他畅叙时脸上没有受伤的表情,心境恬淡、平和、清新如洗。我真替她们惋惜,能得到这个人永久做伴,充分领略他情感世界中的那份醇浓而恒久的眷宠,是何其幸福呵!换作是我,我不会为满天下的财宝所动。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望着这位我满心尊敬的人,他脸容苍白,神态显得愈加高贵,这是他血压偏低的缘故,夏医生昨日诊断他有点儿贫血。我感情冲动地伸出手去,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胳膊。
“胳膊还疼吗?”我问。
“有一点儿。”
他安祥的瞳仁周围,现出几许极为难描的微光,一些感情也从那里面闪露出来了。我满怀爱怜地轻抚他的手,那是一只宽大的、男性的手。我默默地看着他的手,深愿自己能永远这样握着它。
“麦莲,为什么把我的手,看了这么久?”
“——你的手,有些凉。”
“麦莲的手热乎乎的。”
“让我握着你的手——还有左手。”
“握吧,我觉得这样很舒服。”
一片温暖的情意,充满了我们两人之间。我痴人一般地望着俞先生,把他两只手统统合握住,纵情地握着。我激动不能自己,我血管里的是火,是熔岩!我越是与他亲密无间,就越敬慕他;反过来讲,我如此敬慕他,又怎么能不爱他呢?我和俞先生在一起,他根本无需说话,单凭他那温存的目光和倦然的微笑,就能把我熔穿、把我征服。这会儿就是这样,他无限温情地瞧着我,把我博博跃动的心灵,整个儿吸引过去了。
“伯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对他说,语调中含着一种模糊的热忱。
“什么?”俞先生柔声问。
话语在我唇间踔跃,我的心从未燃烧过这么热烘这么神圣的火焰,一触即发。
“麦莲,你是不是有话要讲?”
“怎么办?”我虔诚地仰望他,口中呢喃地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不想放开你了,不想离开你了——怎么办?”
俞先生朝我深情地望了片刻。这是一道深情得叫人无力抵御的目光,如同丛林中日光下的一泓深潭,悄无声息而又意蕴悠远。
“麦莲,是真的吗?”他怀着难以表达的温柔之情,问。“——你真的不愿意离开我吗?”
“是的,我不愿意离开你,一天也不愿意。”我伸手搂着他,充满柔情地搂住他。“伯年,我知道被你爱的人很幸福,我不敢奢望能够一生长伴你——可是我的爱就是不肯远离你,我的心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办法管束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