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我投来一道浓浓的、谢忱的目光。“可你还年轻,遇人不多。”他说。“——而我,已经不年轻了。”
“我年轻,可以更好的照顾伯年啊。”我一面说,一面祈求上天不要让他因为这个原因回拒我。更何况,在我心里边,伯年并不老,待伯年八十五岁,我七十岁;待伯年九十五岁,我八十岁,刚刚好;——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算下去呢?我爱他的全部,我爱他的一切,能够身受天职保护他,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伯年,不要像禁绝她们那样禁绝我吧,好吗?”我问。
俞先生用拇指抚弄我的鬓角。从他对我的注目中,我发现他的眼睛变得又专注又密切,又光灿又和蔼,仿佛有一缕钟爱的光焰,一直普照到我的眼底;他整个容貌也扩散出一道静静的忻悦的光辉,显现出一种刻绘不出的俊美。
“不会的,我已习惯了麦莲的护佑;”他用低柔的胸音对我说。“我们之间有如骨血一般不能分离,这种感情给我一种很安适的感觉,已成为我生活的一种需要。麦莲——你我不是一代人,但是你的成熟、智慧、知性都超过了你的年龄,你虽然没有外露过一句话,却表示出无穷尽的意思,为人所悦。只要待在你身边,我就时时觉得,你的爱伴随着我,你的力量安抚着我,你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宽阔的内心世界,给人带来无限生机——我已不知不觉把你视作我一心依恋的伴侣了,你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是我的养料,所以我们很难分开。”
他的声音在静默中颤动。静默统治了两秒。我像块石头似的听呆住了。
“伯年——你答应了?”我问,同时感到自己浑身血液发烫,烫得心血激荡。
一道无声的笑意穿过俞先生的唇间,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啊,真的吗?”我仍不敢相信,一阵欢快得不行的晕眩促使我更加攀紧了他的前臂。“决定之后,不会再改变了吗?”
我注视着这块吸引我的磁石,心儿满满胀胀的。他眸里含藏着受了感动的意味,并燔闪出烨亮的感情之火,而且颊上有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奇异的光辉。
“不会。”他用手抚摸一下我的头发,口里低低地说。“麦莲是我一生幸福的保证人——谁会想到呢?在我人生的中期,等待我的是一种无比恬人的纯静生活,还有一颗真诚为我跳动的永远充满热情和爱护的心,我是这样被一个人强烈地爱着——是的,热烈、温存、深爱,一样一样的在麦莲身上表现得非常清楚,这是我生命中身心通泰的一个时刻——麦莲,我会怀念这些被你呵护的日子的,你在我生活中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必不可少了。”
他目光不无爱抚地望着我,骤尔倾过身,把我紧紧拥在心口上。“我要跟麦莲生活在一起,”他在我耳边热切低语道,“我要找回自己的价值,只有依傍着麦莲,才能得到安慰和庇护。”然后他问我,他期许自己把我拉入他的生活,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两手围抱着他的腰部,激动得几乎找不出语句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伯年在我心中,比我的生命还重要——让我得到一个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人,这不是自私,是恩惠——我永远记着伯年的恩惠!”
这是我一直想对他说的话,他是我不可分离的人,我一生都是他的。我揽紧他的身子,面颊偎在他衣服的前襟上面。俞先生也不说话,静静地搂了我一会儿。一阵柔静的沉默过后,他才低下头,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表情瞧着我。
“听到这些足够了,”他并未放开我,他的胳膊以一种柔和的压力箍着我的腰,眸子里闪动着动情的波光。“我从未领略过这种恋情,她是我的领域,深广无边;我吮取她的热和生命,唯她是赖,她是我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有一次林轩向我暗示,有一种醉人的情感,一直温柔的依绕在我生命周围。初始,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其后我明白了。我发觉了身边这棵能温馨我生命的植株,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天起,她就一无保留地倾心于我了——麦莲,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伯年是我心中唯一的爱,我没爱过任何人——我只眷念你,我只依恋你!”
“可是,麦莲,你的爱,很安静。能告诉我经过吗?”
我咬咬嘴唇,有些赧然地微微笑起来。我压根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向俞先生坦述自己的前史。那些秘密,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爱恋,深锁在我心中,就连林先生,至今也参不透那些情节。我不能拒绝俞先生的请求,我已在心下发过誓愿,自今而后,我的情感世界由俞先生主宰,他是这个王国的中心,我的感情因他而生辉,他是照亮我感情世界的光源,我要敬从他,依顺他,不违忤他的任何要求。于是,我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尽情吐露那晚初次见到他的真实感受,以及嗣后我对他如何思恋、如何追踪他、如何获准潜入他家的种种片断,都一五一十地向他忆述。追叙的当儿,我感到一抹发自内心的赧红不好意思地升腾上我的双颊。俞先生从未听过这么傻里傻气的傻事儿,嘴唇微笑的曲线呈现出亲切好奇的意味。
“这些事,麦莲对谁说过吗?”他笑吟吟地问,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甜。
“没有。伯年是我心中的宝贝,是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不想对别人说。”
俞先生依然是一涡笑意,他的微笑好似表示:他已知悉我上述的一切。当然,他没有这样说,但我是这样理解的。
“啊,伯年!”我问他。“这些你都知道了吗?”
“具体细节不知道,”他微笑道。“大概情况都知道。”
“难道林先生都跟你说啦?”
“没有明说,他是个谨守秘密的人。不过他向我讲了一个故事,后来我从阿忠和蔡婶那里得到佐证,印证了一些事。”
“阿忠?——蔡婶?”
俞先生说,有好几次,我跟林先生谈话,他们都听见了。他们都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俞先生一问,就把什么都一锅端给了他。昨天我和林先生的对谈,他俩也听了个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向俞先生汇报的时候,他俩互相补充,互相提醒,把我们的对话一句句原原本本地复述,我们之前做的所有预防措施,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是我失策的地方。我敬求过阿忠和蔡婶,不要将我的所行所为告知俞先生。他们的应诺遵守了一半,忘记了一半。这只能怪我,我没有顾念到他们的处境,一种介乎尊重我与尊敬俞先生之间的处境。不过,无论什么事,我倒宁愿他们像这次一样,首先尊重的是俞先生。我问俞先生,林先生什么时候给他讲的故事?
“我们在贵阳出差的时候。”
“什么故事?”
“一个讲述一颗暗慕的心、一颗善良的心的故事——我后来知道,这颗暗慕的心、这颗善良的心,就是麦莲的心。”
这么说,俞先生从贵阳回来,就已经获知我的傻事了?我感觉面颊一阵嫣红。俞先生抬起手,手指轻轻碰触我的面颊。
“麦莲,”他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可形容的温柔之色。“——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吧?”
我望着这位给我带来幸福的人,眼前展开一片水雾。他对我来说是我的整个世界,我对他的爱盖过一切。我怀着爱恋与感恩的心情,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
“不,没有。”我说。“我的爱,不是用来等回报的。我对伯年的爱,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是天生具有的,一如春暖花开、日出日落这些美丽的景象,是自然天成的。我并无他求,有一份可以深藏在心里的爱,已经很满足了。”
“你有一段日子不来看我,敢情就是这层原因吧?麦莲——以后,不论什么原因,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不理我。”
“不会的!不会的!从这一刻起,我不会让伯年受哪怕一点点的委屈、受哪怕一点点的累了!”
“傻姑娘!”他瞧了我一分钟,感动之下,又以难以言述的感激之情,将我揽入怀中。“她就是个傻姑娘,不是吗?”他自感自叙说。“从前,即使下班之后,我也不愿回到家里,因为家里太冷清了。自从她来了以后,这里成了我品尝爱情的地方,她使我一回到这座爱情大厦,就不想离开。常常的、没有理由的,我感到人生无边无迹的幸福,心有所寄,灵有所托,我突然觉得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家的意义。从今往后,她的心,就是我永恒的居处,她就是我唯一的生活寄托!我将把我的身心全量奉赠给她,用我全量的生命给她幸福!”
“伯年,你自己一个人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我是多么的幸福——麦莲,你幸福吗?”
“嗯,我比伯年幸福。”
我感到俞先生的身子在微微颤动,知道他又笑了。确是如此,俞先生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用自己整个灵魂的力量束紧住他,他是我感情的恩主,我整个心灵都在感谢他。我尽情地依偎在他的臂抱里,感到我的心贴着他的心,我们的心交融在一起,与此同时,我感到拥抱的意义代替并填补了语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