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俞先生念着她的话，不解地问：“——我们经历了什么？”
她发觉自己失了口，说漏了嘴，一时间语迟到了八、九秒。
“经历了——”她搜肠刮肚，斟词酌句。“经历了——绝望和希望，苦思和等待，还有——还有人为造成的误会，等等。”
想到这句话可能有的隐喻，我全身的血液都冷凝在了心间肌层。她接下来会讲到什么地方去，我简直不敢往下揣想。幸而俞先生没往她那话里深想，他的双眸始终盯住她的脸，仿佛想直达到她思想最隐秘的角落里去。
“罗澜，”静场了一刻，俞先生说。“我们有一个问题需要谈谈——我可否问一件事情？”
“当然；——什么事？”
“冯奇，你认识吗？”
“……”
屋里的空气陡然凝固，她满腔希翼的表情也在颊上冻结了。她似乎没有听懂他的问句是指什么，整整十分钟答不上话来。
“认识吗？”俞先生稍候一下，又再问一次。他语调淡淡的，但双眉下面直射出两股火光一样的目光，像钳子似地钳住她。她的面庞渐渐被他看得红了起来，窘困地低下头。
“认识……”她蚊子般地嗫嚅道，语调勉强得我刚能听见。
俞先生心平神定，没有一点见怪的痕迹。“也许我这样问不大礼貌，”他说，“请你原谅；——你们处过朋友，是吗？”
这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戟中她的后背，她身子悸懔了一下。显然她已觉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秀色顿然变得像一块白桌布一样白。
“是麦莲告诉你的？”她问，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
“天哪，不是我！”我在心里说。
林先生在我鬓边悄悄说：“是我告诉俞先生的。”
俞先生满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不，”他说。“不是。”
这一时刻，她明白他说的是真的，她从他眉际间自然流露出来的平静的憾意，憬然省悟过来了。撞上这铁般的明证，恰似一层面纱掉了下来，她尽力克制住面皮上束缩的一阵神经痛的拘挛，近前一步，用一种央求的声调对他说道：
“对不起，伯年，我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别这么说，”俞先生以一种安然的口吻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誓约，你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有权利挑选自己的爱人，这无可指责；所以，不用说对不起。”
“不是这样的，伯年。我和冯奇是有过一段。我的性格很简单，当时他对我甜言蜜语，我满脑子浆糊，以为他对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像对待一个朋友那样与他相处。后头我看穿他的为人不真诚，他的品格很有问题，我断然绝然离开了他。我决不会为利益结亲。那时我深深地感悟到，其实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在所有人当中，我真正爱的唯有一个，那就是你，你才是我的人生，是我的托靠，是我最安全、最依恋的地方——我和冯奇已是彻底结束了，我发誓，我和他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能让第三者看见的事情！伯年，你可别因为这个而耿耿于心，可别因为这个而嫌弃我啊！”
“不，不是因为这个。”俞先生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我们的追求不同，我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心里——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讲求的是心灵的统一，而我们志趣各异，无法互相理解，我们是两个不同精神世界的人。”
罗澜如梦初醒地颤栗了一下，似是预测到自己的愿望立将逝灭。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场面，这个表面矜谨的人失去了表面的矜谨，她扑上去勾住俞先生的胳膊，纤纤玉指死命攫住他的手。“不要啊，伯年！”她抓住一线机会，向他投去几欲堕泪的目光。“求求你，别不要我！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把我最好的给你——你是爱我的，是不是？赖先生对大姐说，我像你曾经深爱的一个人，你是不会忘记她的——对不对？”
她冲口而出。这是仅剩的一张牌了。俞先生的面色凝重起来。
“不错，曾经有一个季儿，我自认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世上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人，甚至在她故去之后，我的爱依旧是她的专属品。我初初看见你的时候，觉着她的神魂仿佛在你的身上复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种恩赐。我从我们的相识中寻到了些许安慰，因为你深刻触动我的心，我甚而私下想过，除了你以外，我不要任何人跟我在世上做眷侣。我暗望能把我的爱传给你的心，我只道你了解我之后会接受我，我的生命自此开写崭新的一章。然而，命运只安排我们相遇，未安排我们相知、相爱。近来，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自己在坚守什么，也许这种坚守毫无意义。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在生活里，而不是在幻景中；人若想有所丰获，只能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去实现——我的前妻，我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找不到一处可以了解的地方，更谈不上交换思想，我们之间不是一个互相温暖的世界——就像做了一场梦，于今想想，其实我早就应该忘记过去的一切。”
“但是我爱你，伯年。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愿望，希望能把自己归属于另一个人，我不能抛弃我的愿望，抛弃我的未来！”她简直不让听者有时间开口，一句接一句地抢白。“伯年，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我们一定可以的！我们以后好好生活，我什么都为你做，我们一定会幸福的，伯年——”
她踮起脚尖，想吻他的面颊，但俞先生峻拒了她。有一两分钟，他们的目光穿透对方，谁也没有吱声。窘迫持续了一段时间。
“不要这样，”俞先生打破沉默，说。“好吗？”
她缓缓松开死攥着他的十指，意识到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们的关系已然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的追求就像剧终帷幕落下，她再也挽留不住他爱的目光；她和他之间已划上句号。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
“我做什么，你才能像当初那样爱我？”神色略定以后，她打起最后一点精神问。“再也不可能了——是吗？”
“我很遗憾。”俞先生歉然的说。
一言道出，尘埃落定。无庸赘言，唯有爱才能赢取爱。始终会有这么一天。我耸起耳朵，在收尾处，她这一句叫我们苦盼了好半天，一秒钟变为一分钟那样漫长。
“随便你。”她语调严正地说。
这是一个来自她性格的本能的反应，是至少维护一下尊严和词穷语尽的面子的一种努力。她冷峻的挺直脊柱，像一个分毫未动过一点感情的人，昂然从俞先生身边扬长而过。
她走至门口，看见我和林先生并立在门外旁，她并未驻步，而是睥睨了我们一眼，缄口不语，冷然而去。
“她是多么倨傲的一个人，”林先生叹道。“这样无动于衷，太不可思议了——这种随时可以屏弃的爱情，又算什么爱情呢？”他把话顿住，凝思起来。“麦莲，我知道你的感情，不是善变的。古语有云：‘时至不迎，反遭其咎；天许不取，反遭其殃。’——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在你作最后决定之前，想想我说的话，切切不要忘了！”
他悄声对我说毕，瞩视了我两秒钟，静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