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澜简直比罗曼还懵然不知，大惊之下，像个凝冻的人儿立在那里。
“妈，这是怎么回事？”她峻厉地问。
“提起这档子事，我就一肚子火。”姨妈直诉。“本来，旧日的事，我不想翻出来说。可今次之事，实在太伤我心了——我忍了二十几年，我实在太憋屈了！想当年，你爸爸从机械厂停薪留职，和鲍进宝一起做啤酒批发生意，一年有十一个月奔波在外，这个家是我一个人苦撑过来的。当时你七岁，你大姐九岁，我既要管你们的生活，又要管你们的学习；罗曼从小体弱多病，我白天还要上班，这事要做那事要做，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我容易吗？可恶的是，那个没有廉耻的女人，她明知你们的爸爸是个有妇之夫，还要横刀夺爱，充当第三者；还哭丧着脸说，她是无心的，是情难自持——她情难自持得最后生出了个私生女！我恨得肺都喘不过气来，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事已至此，既成的丑闻，一头撞死又能改变什么呢？”
姨父闭口无言，可怜巴巴地听任妻子的指责勾起他的陈年旧伤。罗萍脸盘挂淌泪珠，一滴泪水好似鲜花上的甘露，在她的嘴唇上抖颤。
“之后那个女人呢？”罗澜咬着牙问，说明已气得牙根痒痒。
“产后风死了。”姨妈说，她把受害者控诉的声调改变成教导者的声调。“她干了天理不容的事，注定要遭天谴。因为这宗事，不管说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坏事就是坏事，永远不能改变，就算找出一千种借口为自己开释，也还是坏事。一个女人，要洁身自爱，尊重婚姻。现代社会不是原始社会，一个民族，如果连道德风尚都不尊重，还有什么文明可言？她自己弄得命归九泉，是她自食其果。不过，人已身故，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也就不穷追深究了。我守住做人的大德大义，我甚至以德报怨，允许她的祸根留居我的家中，我供她吃，供她穿，让她接受教育——可我万万没想到，她一下子全学到东西了！本来就招人讨厌，这下好了，她居然还闹出这等乱子来！——真是太没良心了！”
罗萍含泪不语，一面啼泣，一面发抖，近似一个抽抽咽咽的悲剧演员。姨父固定着一种表情，换言之，哑巴一般垂下头，仿佛承受不住头上的千均重荷，与其说他在思忆，不如说他已麻木不仁，恰似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在世俗的重荷下表现出的无可奈何。
“太可笑了！”罗曼退到墙边，面容反映出一种心在滴血、撕肝裂胆的痛。“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却不是亲姐妹；从小到大，我处处让着你，袒护你，帮你说话，你却不是我嫡嫡亲亲的妹妹。你的生母偷偷攫走我的父亲，她是你的摹本，你偷偷撬走我的丈夫。你们像贼一样，偷拿不属于你们的东西。这种丑事说出来，实在让人听着厌恶，你知不知道啊？——你不是我妹妹，你走，离开这个家，这个家不欢迎你——你走，走啊！”
这出戏，惊人的情节层出不穷，竟使我们一时忘记了这是个实景。罗萍的眼泪像流水一样沿着腮帮淌下，她两手掩着面孔，伤心欲绝地一头奔出门。我怔悸了两秒，想追奔上去。
“谁也不许追！”姨妈斥喝道。
姨父以求助的目光回盼我。情急之间，我转入厨房，用手机给黎文发短信，告诉他罗萍离家出走，让他赶紧设法找她。心惊了一会子，复又回厅。大人们哭天哭地、啜啜泣泣，把睡熟的小杨阳闹醒，他从睡房小跑而出，用肉嘟嘟的拇指和食指揉着眼睛。
“爸爸——”
杨杰正埋首瘫坐在厅角的空沙发上，他胳膊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插在铁丝般的乌发里。听到小儿稚嫩的童声，他抬起头，半立起身子，过去将小杨阳抱在怀里。罗曼一个箭步绕上去，把小杨阳从他怀抱中夺下。
“拿开你的手！”她大声喊道。“——你别碰他！”
杨杰的神色又羞愤又生气。
“你干什么？——他是我儿子！”
“儿子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泪水在她眼中闪出微光。“你为什么要改变我们的命运？！”
“反正我的理智还未丧失，没有作过失检的事，信不信由你。”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不会再上当了！——你背叛了我和儿子，你背叛了这个家！你的真情在哪里？你全部都是假装的！——你滚吧！我们不留恋你！”
“你叫我离开这个家吗？你直说好了！”
“对！没错！你立刻滚开这里！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们离婚！——你滚，你们两个都滚得远远的！别让我见到你们！——我要和你离婚！我要和你离婚！”
她一连嗥叫两遍后，颊上残留的一点血液慢慢隐褪，退成白麻布制的一个假面具。杨杰牙巴骨咬得咯嘣咯嘣发响，他鲠直脖子，使劲提了一口气。
“知道了，我同意你的提议——我最不喜欢勉强人了。”
他字字铿锵。说毕，头也不回，负气而去。罗曼发出一道鸣咽的长音，倒在沙发的靠垫里。她捶胸顿足，面部肌肉抽缩到了这种地步，迹近害了重度神经性的痉挛。
“你怎么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来？”姨妈不快地说。“动不动就叫离婚，是非曲直还没搞清楚，就把丈夫撵出门，一点面子都不留给他，叫他情何以堪？乱发脾气问题就解决了吗？这事既然摊上了，你就要面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中间有没有其他内情？你想过吗？”
“我把姐夫追回来吧？”我问姨妈。
“好，好，快去吧！麦莲——如果他不肯回来，你就问他身上带没带钱。”
我应了一声，夺门而出。此时，已是午夜光景，云薄星稀，弯月朦胧，人们入睡后四下静谧谧的。翡翠苑里的灯火辉煌明丽，偶尔可见一两个巡夜的保安。我跑了一小段路，便看到夜影中的杨杰。
“姐夫！”我叫他，同时也追上了他。
杨杰止步，回过身子。
“麦莲？”
“这么晚了，你上哪去？”我问。
他已猜到我追出来的原因，他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子。
“放心吧！”他胸音沉重的说。“我上赵博家，没事的。”
“别走吧！”我说。“刚才你一走，曼姐就后悔了，姨妈更焦急——不要走了吧！至少，不要这样伤着心离开我们，好不好？”
听完这阵话，他一双网着血丝的眼睛，有点儿濡湿了。
“你们别担心，”他哑着嗓子说。“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沉一下心。”
“那好，小住两天就回来，好吗？”我忙问。“你身上带有钱吗？”
“有一点。——我借宿赵博处，没关系的。”
“我们明天给你送点钱，可以吗？”
“好吧。”他的情绪比方才平静多了。“麦莲，你回去吧，夜太深了。”
“姐夫——”
“什么？”
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生着气走掉。
“曼姐爱你，阳阳离不开你——别忘了这些！”我说。
他耽了十秒钟，慢慢点了一下头。而后挺了挺胸，大踏步消失在月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