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月儿偏西,轻飘飘的云朵像雪白的棉絮,从月牙下边掠过。
我刚入睡,迷迷糊糊。倏然,被一片震天撼地的喧嚣声吵醒。一声嘶哑的、痛不欲生的哀号,强音里带着吓人的凌厉和某种愤慨的战栗,夹掺着一只花瓶碎破的嘶哩哗啦声,淹没并席卷了外头的整个厅室。听了这一系列闹哄哄的声浪,我和罗澜几乎同时从床上弹起来。那长嘶一半是痛恨的呼喊,一半是啜泣,是罗曼的哭音。
“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这么对我?”在哽噎声中,这句诃责穿心透肺地送进我们的耳际;不知为什么,我被自己神经末梢白光一闪的一个恶兆愣住了。
我与罗澜不约而同地跳下床,拉门跑出去。同时同刻,姨父、姨妈、罗萍、小芹也从不同方向奔出来。杨杰和罗曼立在客厅近中央的地方。罗曼穿着宽袖睡袍,头发蓬丛,双手拽着杨杰的一只衣袖。她气得发疯,全身抖得像一片树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姨妈问。
“让他自己说!”罗曼大发雷霆,手指差点指到杨杰的鼻子上。
“真是无理取闹!”杨杰喉音粗重的说。“你非得把全屋人吵醒,才甘心吗?”
“我无理取闹?”
“我明天早上还要上班,你拉着一个明天早上还要上班的人,不让他睡觉,查来问去的,不是无理取闹是什么?”
“别演戏了!——你以为我还蒙在鼓里?我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真是越说越离谱,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什么?谁也想像不到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你和她——我的亲妹妹——你们无视我的存在,明目张胆地幽会!”
罗曼泪花闪闪地指着罗萍,一口气嘶吼出来。这句指斥在我们身上产生的影响,就好像挨了重重的一劈,每个人的面部筋络都因强烈的惊怵而紧缩起来。罗澜被震得噎语凝言,姨父一方木头般杵在那里,小芹简直像参加什么外国语会议,直着脖子,一头雾水。
“这事是不是真的?”姨妈捂紧胸口,仿佛一阵锥心的疼痛钻入她的五脏六腑。
尽管我预知这事迟早都是要发生的,可还是骇呆了三分钟。我不由得瞧瞧罗萍。罗萍像只栖惶不安的小动物,颜面白得像块白桌布。她用无助的眼光望向杨杰。
“你还有多少破事瞒着我?!”罗曼喊道。
“你胡说什么?”杨杰用一种喉炎发沙的声音说。
“我没胡说!”罗曼嚷道。“你别想抵赖!是我亲眼所见,如果我有三只眼,我恨不得立刻挖一只出来!”
这句话十分难理解,我们大家都听傻了。
“这……这是不是误会?”姨父插进来救场。
“我没误会!”罗曼气愤得声音变样。“你告诉爸妈,你告诉大家,你们昨天下午,是不是在滨江公园幽会了?”
杨杰两道黑色的眉毛,腾起极度的懔诧,形成两道黧黑的挂钩。
“你跟踪我?”他不相信地问。
罗曼心中愤懑已极,而他全无深自负疚的样儿,反之,一副清白无辜的态度,俨然道理全在他那边,更加剧了她的恚恨。“吃鱼嘴腥!”她一面嚷起来,一面胸脯气得一起一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昨天下午去的地方,跟你说的一南一北!你们之间,如果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杨杰哑口无言,几乎困窘得无地自容。罗萍周身嗦嗦发抖,由于畏怯而噤若寒蝉。事实终归是事实,这两个受过东方教育的人,犯下了大家做梦也没想到的失德事,并用难堪的沉默承认了这个声诉。姨妈宛如有条毒蛇戳进她的胸廓,脸色痛苦得急剧地演化着。
“这事是不是真的?”她两手抓住罗萍的肩膀,声色俱厉地问。“是不是真的?——你说呀!是这样还是不是这样?——你哑了,啊?”
罗萍仿佛暴风雨中摇摆的一棵树,泪水扑簌簌地顺着面颊往下掉,沾湿垂在她胸前的几缕黑发。罗曼忍无可忍,冲到她的面前。
“我哪儿得罪你了?你是我妹妹,你怎么可以对我做出这种事?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多?——假如我不揭穿,你是不是打算瞒我终身一世?你还是不是我的亲人哪?”
罗萍仰起泪珠涟涟的脸:“大姐——”
“别叫我大姐!我问你,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我到底哪里惹你了?你凭什么介入我的人生?到底为什么?”这几句话她翻来覆去地嚷着。“——你们太过份了!——你们不配做我的家人,你们不配!”
她的颤音响彻客厅的每一寸空间,跟着她开始抽泣起来,赛似一个正在经受疼痛折磨的不幸者。姨妈双目蕴育着闪电,她的面幕乌沉沉的,好似雷雨前交战的黑云。每个人的颏部都紧绷绷的。我感到喉里干渴,连呼吸也有点局促了。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姨妈扼起罗萍的一只手腕,喘息地说。“到目前为止,你们都干了哪些事?”
罗萍泣不成声地抽噎,又羞又悔的泪水从她腮部滚滚而下。“我们没干什么,”她咽着眼泪说,“妈,你相信我。”
“我不是你妈!”姨妈火冒三丈。“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成天装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有多大的委屈,我亏待你了吗?”
罗萍肩膀一抽一抽,泪水如注。“妈,我们真没做什么,你原谅我……”
“不能原谅!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和你那不知羞耻的母亲是一模一样!”
她越说越气,盛怒之下,竟喊出这样一句咆哮之言,就像一个被狂怒冲昏头脑的人,处在愤恨的风口浪尖之上那样。我们仿佛被雷殛了似的,整个现场陷于一片怵然。谁也弄不懂她的意思,似乎这句话超出了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范畴。
“妈……”罗萍翕动嘴唇,面色变得死人一样残白。
“褚妍——”姨父急忙伸出手,打出一个欲要拦劝的动作。
“怎么!我不能说吗?”姨妈铁石心肠地说。“不,我偏要说!二十五年来,我已经受够了!我早说过,把她留在这儿,迟早是个祸患,真是一点也不冤枉她!”
“妈……”罗萍卑怯得难以听清的声调说。
“我说了,你不是我女儿!”姨妈吐字冷厉的说。“你不属于这个家——你是你父亲在外面生的杂种!”
这一下石破天惊。现场那气氛,有点像一幕长时间紧张的戏剧,行将结束之际,令人窒息。满屋子的人都张着嘴巴,齐刷刷的瞠视这对父女,看他们对这回子事有何话说。罗萍湿润而求援的眼光转望父亲,视线久久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罗曼痛苦万状,她的口唇失去血色,面肌嗦嗦地颤动着。
“妈,……是真的吗?”她握住姨妈的双肩问,转而一个趔趄,跌到姨父的跟前。“爸!——妈说的是不是真的?”
姨父不发一声,沉痛地颔首默认,继之倒在一张沙发上。罗曼如像遭到当头一棒,立都立不稳了。
“怎么会这样?”她神志昏昏地说。“我们不是亲姐妹……我们不是亲姐妹……我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