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凉风阵阵,爽气日浓。蒸压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溽暑苦夏终至退去。秋空清澈无云,落叶好像秋季的信使,把金色的名片四处散发,寄给人们。
据罗曼自己讲,她已有三个月零八天没事干了。她还称,为了找工作,她走得脚都肿了。她甚至觉得,就算自己跑断腿,也不见得会得到一份工作。失业者悲观丧志的诱因及概率,此处就略过不议了。
那是一个周休日。因为很久没吃过饺子了,姨妈决定包一顿虾饺。听说有虾饺吃,黎文一早就来了,还携来他的好友刘崖。小芹负责和面、擀面,剩余的人负责包。姨父拿来一张报纸,笃笃悠悠地坐在旁处,时而瞧瞧我们,时而读读报纸。我们给小杨阳一小团面泥,他就在餐桌的另一头自个儿捏着玩了。杨杰在房里上网查资料,他连饭都不会做,更不用说包饺子了,所以没有参与。
“罗萍不在家?”黎文一边捏着一只别出心裁的饺子,一边问。
“她今天值班。”姨父说。
“你来得又不是时候。”黎文微微斜过身子,嘴巴偏向刘崖的耳轮。
刘崖惨然一笑,多少带有点凄戚的苦笑。他属于这样一种人,虽然不爱表露自己的情感,但是别人很容易觉出他的内心所想。
“你说什么?”罗澜问。
“没什么——我说,大半年没吃过饺子了,差点都忘了上回的饺子是什么味儿了。”黎文顾左右而言他。
“我今次在虾馅里加了点瘦肉,”姨妈说。“上次你们不是讲,纯虾馅的不好吃吗?我就加了一点肉。”
“我有一个大别山的同学,”黎文说。“大二寒假,我上他家玩过一次。你猜他们给我煮了一顿什么奇怪的饺子?”
“什么奇怪的饺子?”罗澜问。
“独出一格,豆腐和大白菜馅的,当时我还是头一回吃。”
“这在北方并不奇怪。”姨父说。“饺子是北方的主食,是南方的零食。”
“我越来越喜欢我们国家了,地方那么大,又那么丰富多彩。”黎文说。
“其实想吃饺子,到超市买就是了。”罗澜直了直腰杆。“何必自己动手,这么麻烦?”
“外面卖的东西你敢吃啊?”姨妈问。“有哪一样是可以买回来放放心心吃的?”
“你言过其实了吧?”姨父问。
“说到食品安全,你们请教我好了。我来给你们上第二堂课。”黎文嚷道。
“你又想给我们灌输些什么?”罗澜问。“上一堂课听你说,鳗鱼身上有孔雀石绿,罗非鱼喂过避孕药,害得我们好几月没敢吃这两种鱼。”
“喂过避孕药的罗非鱼,你和麦莲最好不要吃,曼姐倒可以吃一点。”黎文笑嘿嘿地说。
“你总是说着说着就没正经了。”姨妈说。
“他就是这样,一会儿正经,一会儿不正经。”刘崖说。
罗曼四肢无力地挨在椅子上,像只呆鸟,眼里的目光厌倦而懒散,几乎没有力气来谈论这个笑料。
“照你第一节课讲来,现在没有什么东西是吃着安全的了?”姨父问。
“基本上可以说是我的看法,”黎文回答。“我敢大胆地这么说,现下要做食品生意,必须先懂点儿化学。”
“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刘崖问。
“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个人不关心生活呢?”黎文说。“也许比我说的还要严重——中国的消费者,真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仁厚的消费者。”
“我真不明白这个世道,难道就没有人管一管吗?”姨父问道。
“你看到有谁管啦?”姨妈说道。
“也有人管,”黎文伴以一点讥刺道。“而且他们一出来管,立马就能上新闻。”
“真是太可笑了,”姨妈评道。“如果监管部门进行本职工作,也成新闻;那工人每天上班、农民每天种地,也算新闻才对。”
“这正是它的可笑之处。”黎文回道。“每天都干的工作,不是新闻;只有平时不轻易干的工作,一旦干起来,才叫新闻。”
“假若样样都不能吃,有再多的钱又怎么样?吃得越多,后果越严重。”姨父说。
“以我个人而论,我的饮食准则是:可吃可不吃的,一律不吃;必须吃的,能少吃则少吃。”
他充分发挥想像说,谁不希望生活在两百年以后呢?可惜那时我们全都作古。我们的玄孙在考古的时候发现,我们居然死于形形色色的重金属和五花八门的化学品,试想想,那会他们已经不用吃这些东西了,他们会多么的奇愕呢?
“你夸大其辞了吧?”刘崖问。
“我只是议论议论。我接受任何反驳,但是要公正。”黎文说。“认真说来,我们国家很多部门都是形同虚设。”
于是,大家就顺便举例了几个毫无作用的部门,并且顺带谈了许多无功受禄的“机关寄生虫”。我们分明看到,一边是长年苦劳而增收困难的工人和农民,一边是成千上万不劳永逸的寄生虫;这种社会构成显得极不公平,也极不和谐。黎文从外边听来一些针对尸位素餐的隽语,引得大家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些隽句,无论是用普通话,还是粤语,念来都非常顺口。在我们这个智慧的民族,越是不公平的地方,民间流传的顺口溜就越多;不过,有些愚傲的耳朵不可与闻,此处就省略不述了。
“你都快赶上食品安全专家了。”罗澜笑道。
“可以说,这是我的第二个身份。如若我不当医生,就干这个,它正好在我的兴趣范围之内。”
“你还是做医生比较好,”刘崖说。“我看过你的履历,确实很辉煌。”
“说到我的履历,真是叫我无地自容。昨晚我收拾书桌,翻到我的一份求职简历。我同自己说:——什么?这是我曾经亲笔写过的东西吗?那时候差不多十二点钟,我险些没吐出来。坦白说,现在我们的简历,真有点像了那句话:黄婆卖瓜,自卖自夸。——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生在这么个竞争激烈的年代?”
“那有什么!”罗澜说。“极力推销自己,这在国外是很平常的事儿。如果为了竞选,还不得不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呢!”
“这不符合我们国家的素质,我们是一个谦虚的国度。”姨父对黎文说。“我同意刘崖的说法,你还是做医生比较好,你要是做了食品安全专家,我们大家还不都得饿死?”
“舅舅,你什么都不怕,就怕饿死吗?”
“就是!”姨妈说。
满座迸发出一阵大笑之时,杨杰由房中出来。他穿越客厅中心,手机铃声响了。他止住步,掏出手机。罗曼从座位上斜过身去,侧头谛听。我和她的位子在靠门处,听得见他的讲话。
“这是教授争论的焦点。”我听见杨杰说。“——这样做毫无医学价值,纯粹是沽名钓誉。”他一面在客厅里踱着步,一面听着手机。“不要再给病人重复各种检查了,我这里有一份关于他心脏的报告——赵大夫的诊断和我的一致,倘使不手术,我们敢保证他活不过下个礼拜。”他转身朝向窗户,听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问:“——我们得马上去?——可以。”
罗曼伸长颈脖,黑眼仁里有种陌生的神色。她一下子直起身,不言声儿地向他走去。杨杰仍在听手机。
“这种说法太可笑了,”过了一阵,他说。“给病人增加痛苦,不是我们手术的真正原因。我对生命同等对待。在目前来说,病人一时是拿不出手术费,但见死不救就不可原谅——我觉得除了手术以外,没什么办法,越拖会越严重——放心,责任我负。——好,我马上过去,待会儿见。”
“谁来的电话?”罗曼问,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
“孙主任,通知我们回医院开会,研究十四床的病情。”
“今天不是星期六吗?”
“治病救人是不分星期六星期日的,这个病人情况比较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