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十二时一过，我尽可能快地赶往俞先生的宅第。我想第一时间知道他与罗澜佳会的情况。我感觉俞先生多半会回来，我相信自己心灵的感觉，我想在这里等他，倾听他的叙述，分享他的快乐。我坚持我原来的立场，我认为他们交谈一次很有必要。我把俞先生的事看作是我自己的事情一样，我作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真心，所以无憾无悔。即使重来一千次，我还是会同样做法。
我心不在焉地帮着蔡婶择菜，一心却想快点见到俞先生。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我眼睛都要望穿了，俞先生还未回还。我在落地长窗前踱来踱去，一遍遍的踮起脚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其实前后不过一小时罢了，但那会儿我正处在殷切盼望的心情之中，所以觉得每一分钟都长得如一个世纪。
我又一次回到餐室，坐到桌子旁给一盘白果去心。这当儿蔡婶从半开的窗子看见俞先生回来了。我们连忙到前厅迎候俞先生。俞先生见到我，并不愕然，我从他温存的双眸之中看出了熟悉的笑容。
蔡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欲给俞先生倒茶。我请求她去干别的事，这项要务交由我来做，她十分乐意我帮这个忙，便把机会让予我。
我为俞先生倒一杯清清淡淡的碧螺春，回至厅中。俞先生坐在沙发里，凝思结想。我将茶盘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在他的脚旁蹲下，双膝跪在地板上。俞先生把深邃、温柔的眼睛转过来，瞳孔深处含有稍许我可以感觉而又无法表达的情味。
“俞先生，你是不是有心事？”我问。
一个含着明显温意的笑容，使他微微张开了两唇。他没有回答。
“不会是感觉不舒服吧？你好吗？”
“我感觉麦莲一定会来到我身边的；我很好。”
“你见到澜姐了吗？”
“见到了。”微笑沉入他的瞳睛。“麦莲，是你安排的吧？”
“是我和林先生合作安排的。”
他付之一笑，笑意里除了答谢，还有一道太长的悒郁的目光留在我心上。我有点不放心，便问：
“你们谈得好吗？”
“我们几乎没谈什么。”
他说，罗澜像以往那样娴雅、庄谨。他们点了两个菜，法国蜗牛和意大利面——不知为什么，他就走神了，想起了头一回跟我吃西餐的图景。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们安安静静吃完了饭。她接到一个外地厂商的电话，我们就分手了。”
他的话加上我的想像力，把我带到了另一个画面。在高雅、幽静的氛围里，在洁净的瓷器和明亮的玻璃杯面前，罗澜标标致致的淑女样儿。他俩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那份餐点。可以推知，没有亲密的语言，没有心灵的交感。试问，一个人的心间若是没有爱的阳光，又怎么会照耀到另一个人的心田呢？
“长久以来，”俞先生又说。“我都急于与她共处一次。不知为何，今日一见，我们却谈不到十句话。我不知道，究竟是我不了解她，还是我们之间缺少什么——也许我的一生，注定得不到另一半的温暖吧！我最近常想，人生大部分是由悲伤和失望组成的，能给我们心灵排释孤寂的，只余不真实的幻想。”
我心涧不由得涌起一阵疼惜的波浪，在感情的触动下，我伸出手去合围住他的手。
“不会的，”我轻抚着他的手说。“人生不会没有一线希望，不会没有任何转机的——不会这样的。”
俞先生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天性中平易善良的温柔之情，完全从他对我眷注的目光里流露出来了。终于，他眯细的眼睛舒张开来，又重新盛放出令人消魂的微笑。
“说得不错。”他的心情好转了许多。“麦莲心态良好，拥有战斗精神——能把消极的东西变为积极。我心里舒服多了。”
我但愿自己能有这样的心灵力量。爱会使人心里充满阳光，并洒向自己的爱人，让温暖的光芒充盈爱人的全部心灵，我但愿自己也有这样的心灵阳光。
“如果是这样，就开心起来。”我激励他说。“即使在无望的荒原上，也会开满鲜花。何况人生不是荒瘠的原野，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你会看到漫山遍野盛开的葩株。俞先生，千万不要灰心，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方才出于热情冲动握过他的手，现在仍未放开。我轻轻摩挲他的手掌。我懂得精神健康的意义。在人类智慧无力抵抗绝望的压力的时候，人类应该相爱。我认为这个世界很美好，我因为爱他而更爱这个世界。我但愿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幸福、美满，尤其是这位我所钟爱、敬慕且深深藏在心窝里的人。
俞先生完全释放心事，恢复原本的开朗，并且颊部还放出更大的异彩。“麦莲是我情感的良医，”他说。“我们每次交心，我都能从你身上感受到至亲般的挚爱。这种挚爱，有时在你离开我以后，我还能感受到。它比蚕丝更细，比钢丝更富韧性，像一根保护绳——真奇怪，四十年来，我好像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领略过这种感觉。这感觉是这样的踏实，这样的自在，没有精神负担，完全可以依赖——”他似乎沉没到了辽远的遐想，我耐心地敬候一小会，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麦莲——”
“什么？”
他的目光深情而灿然，隐伏着柔和奇异的内心的焰苗，我几乎从他的瞳睛里读出了那潜在的语言。一种奇妙的、不同以往的心灵交融，在我们之间一闪而过。恰逢其会，蔡婶从厨房里过来，我很费事才抑制住了心中猛然复燃起来的具有节度的欢情。啊，我既已选择一种更高的爱，就要坚守自己的信念，愈是盼望和他亲近，就愈要守誓到底。无容争辩，他是我的至爱，我对他的爱情不可计量。他不仅独占我的心，而且主宰着我的灵魂和思想，我是永远舍不得与他分离呵！然而，我虔信，他不会容许别人越出界限昵近他。他对罗澜的感情非比寻常，我可以用坚毅的情感力量去帮助他，但切记不能对他贸然不尊。我重申，我的温情专属他一个人，我祝祷他在一切境遇中顺利，但不能言说的激情既然决定珍储在心田深处，就不应该感情用事。舍弃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眼下怎么待他，今后一生也应当怎么待他，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临近两点，阿忠来接俞先生回公司。董事会两点半有一个小型会议召开。俞先生邀我跟他一道上车，他要送我回家。我急于见到罗澜，于是乎，搭乘顺路的便车，一直搭到翡翠苑门口。
我一踏进家门，就想尽快跟进这件事。这项工作我可算做到家了。罗澜不知去向，这并不稀奇。她白天一般不知所踪。要扭转乾坤，非见她不可，但看样子得等到晚间才能见着她了。
出乎我的预计，是日，她全天没有归家。左等不回右等不回，我关灯躺下，她的床仍空寂无人。更诡异的是，后半夜我醒来过一次，发现她的床整然未动。天色微明，西方最后一颗星星陨落。她离家时间之长，足以使人差点担心她的安全。我的心犹若在沸水里煮着，无心再入睡，一看见东边奇幻的夏空鸿蒙初开，就披衣起床。
罗萍比我起得更早，一身晨运的装束（她有晨跑的习惯）。我疾忙将罗澜一夜未归的现况告知她。她也很讶异，不晓得其事出于何因。她折身回房，我跟在她后边。小芹还在梦里见周公，我们摇醒她。
“小芹，醒醒！”罗萍边摇她的肩膀边叫她。
小芹蜷卧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几点了？”她问。
“五点半。”罗萍说。
“才五点半？那你们叫醒我做什么？我不会睡过头的——六点半我的闹钟会响的。”
“问你一件事。昨天夜里二姐没回家，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哦，昨天下午澜姐给伯母打电话，说她晚上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玩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