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午几点打的电话?”我深追一句。
“两点。”
“平安无事了!”我们出到客厅,罗萍把一条白毛巾挂在颈部,嘴角抽成个酒窝对我说:“怎么样?——跟我跑步去吧?”
“好啊!”我笑道。
我们跑到街上一条两公里长的林荫道。堇色的晨曦中,拂晓的天空撒满了快乐的丽霞。啜吸着夏末清爽爽的凉意,我们两个人心境都为之开阔,精神分外爽快。我把头天俞先生和罗澜见面的事,笼笼统统告诉罗萍。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有此等事;继而,又非常好奇地追问我,亟想探知得更加详细一点。我说,我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一切都要待罗澜自己来跟我们细说。最后,我俩达成一致的意见,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今夜一定要从罗澜嘴里探套更多的消息。
从太阳出来等到太阳落下,直等到浴后晚休,我们才得以见到罗澜。她刚泡完澡,伴出一点洗浴液的芬香。我和罗萍趴在床端等她。尽管昨晚通宵未眠,日间又工作了一天,可她依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她用电吹风吹干头发,抹了夜用化妆品,便跳上床,坐在我和罗萍中间。她靠在雪白的饰有花边的枕头上。在壁灯光晕的投射下,她的黛眉呈粟色。根据她朱唇微绽而流露出来的笑影,就很容易看出来,她今天情绪出格的好。我与罗萍婉尔一笑。
“二姐,”罗萍问。“麦莲说,昨天你同俞先生见面了?”
“拜托你们,”她既尖刻又极不寻常的扁扁嘴。“省点儿劲,以后别再跟我提俞伯年了。从今天起,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我们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这样说?”罗萍问。
这一次她两瓣珊瑚般的唇儿,泛现出三分笑意,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因为昨天晚上,有了一个转折点。”
她如此披露说,瞳孔里闪着洋洋得意的奇彩。我忧心忡忡地瞪着她脸上的变化,探索她的心情,穷究她的词义。
“昨天晚上?”罗萍向她投去一个疑疑惑惑的眼神,充分表示了她的迷误。“昨天晚上,你不是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了吗?”
“没脑子!”她哂笑。
“那昨晚你外宿不归,做了什么?”
我注意到,她的黑眼洞顿然闪出两条光焰,像是火苗的反光一样。这个表情我只理解了一半。
“昨晚?”她回答的声音甜丝丝的。“昨晚,是我的点睛之笔,我在皇都大酒店——过了一夜。”
“皇都大酒店?——你自己一个人吗?”
即便她不说,我也猜到七八成了。今夜她有一种激情,这在她是十年难逢一次的。如果说刚开始我摸不清她兴奋的根由,那么这下全然明白了,她应是另有所约。
“当然不是自己一个人——我跟冯奇在一起。”
罗萍眼眶睁得大大的。
“干什么这么瞪着我?没见过我吗?”
“什么?——你跟冯奇?——你们昨夜……?”
罗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们不至于无知到连这个都不懂。罗萍颐颊涨得绯红,一直红到耳梢。我则有如凉水浇背,从头冷到脚,前心后心都萧瑟了。
“少见多怪!”罗澜用毫不计较的调子道。“我早已到了自己为自己负责的年龄,何足为异?况且,我和他都是成年人,有肌肤之亲,在我们这种年龄也未曾不可,用不着怕三怕四的。”
“可他风流成性,会对你负责吗?”罗萍提出担心。
“那当然。我俩已成为一体,他也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女人。他准备回去跟他父母说,我们下月就结婚。我们的婚宴场面将十分盛大,他父母将广邀商界名流参加。”
她把自己的隐私大方地公开出来,好像拿得稳他一定要她似的。他说归说,未必就真有那个意思。讲起来,她多少也是个自命清高的人,却如此投怀送抱,轻狂纵欲,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
“我觉得他这个人不可靠,”罗萍说。“很明显他对你有企图——二姐,你太傻了。”
“干什么事差不多都要冒险,冒的风险越高,回报率就越高。我们看问题的出发点不同,取向就不同。我决定要我想望的东西,所以要迎合这个大环境。”
“可他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你也无所谓吗?”
“你们不是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吗?”她放出一付轻薄的样子强辩。“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相爱的呢?何况逢场作戏,对男人来说在所难免。我是个注重生活质量的人,我不要违背心愿的生活。既然这样,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唾手可得的机会从指缝溜掉,错失良机。我这叫本着我的自我生命,极力争取。许多人等这样的机会等了一辈子,我不想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要按人本主义的方式行事,这是生存的本能。”
我们经常听她放言高论类似的辩白,她时不时就把她那别人窥不到的深心内窟,兜底儿地陈展出来,她的深心内窟,有点像质地低庸的玉,不大同标签上炫示于人的那样高贵。
“我说不过你。可很多人肆力追求的,其实并不是她们需要的。”罗萍说。
“那人需要什么呢?——你们看看大姐,为工作发愁,说白了,就是为钱发愁。生命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推重我的看法,人生在世就是为了生活,在更大的程度上,就是为了存活。国际歌里都有说,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这里不是真空地带,婚姻必须有这样那样的基础。钱虽然不是无所不能,但确能带来方便和快乐。爱绝非天国里的无尘花朵,它同样食人世间的烟火,这是不容辩驳的。”
“可我总觉得他对你,不如你对他好——他对你不真诚——你能肯定你的感情吗?”
“谁能肯定自己的感情呢?——感情分分钟都在变,无可无不可,我没有见到过什么真正永恒的感情事。婚姻确实是一场赌注,所以聪明的人选择含金量高的婚姻,站上一个比常人更高的支点,抓紧生活,做自己想做、甚而自己认为做不到的事情,这样社会才会进步。”
话都让她说完了,而且她回回说的都是一个基调,口气又是如此骄狂。从习性上说,她以自我为中心,功利心超强。她对钱势有着生成的敏感。单就资财条件看,俞先生是远远不及冯奇。但是,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绝对地拥有的财富,不是外在的财富,而是内在的财富。可她并不相信这种财富。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从未为哪个男人真正动过心。她自称看到了婚姻的殿堂,却看不到它的神圣。说得难听一点,她重钱甚于重情,她的婚姻是她的商业工具,她决定结婚是她的商业决定。
我下巴柱在膝盖上,胃内有股铁味在积淀,感觉十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