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姨妈出游的这些天,除了前述那桩穿插之外,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我们的生活安静得像一池塘水。我已做到定心敛神,尽管心室蓄涵的恋情还在超越时空地、一点一滴地愈积愈深。俞先生在我的心上从未离开过我,我对他的爱意依然不灭,就在我每日的生活中,就在我的心宇。
由于内心情感的富有,纵然不能天天见到俞先生,我也不觉得日子索然无趣。反之,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在扩大,生命纵深横阔。我全力投入工作。我有一同事,工作之余自学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我决定向她学习,不习于安乐,培植勤勉好学的精神,从中体现自己。我的人生主张是,知识能够使人怡情养性,终身学习可以使人树立必胜的信心,体验成功的乐处。在工作和生活中力求上进,会给人一种人生美好、丰厚的感悟。单就个人完善和自我精神追求来讲,我感觉罗萍跟我比较接近,她目前是中专学历,不过她已报读国家自学考试的大专课程。
星期四下午,我从书店出来,收到林先生给我发送的一条短信。他约我立刻速到俞先生的住所,有要事与我商议。这个时间五点已过,六点又未到,我不谂他找我有什么紧要事?我匆匆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俞先生的寓所。
二十分钟后,我赶到了唐园街。回到俞先生的领地,便如同回到幸福之中。我步履轻快地穿越花团锦簇的庭院,到达前厅门口。林先生立在楼梯脚旁,他听见我入内,立即转过身子走向我。
“麦莲,你来了。”他说,声音有些儿焦促。
“林先生,找我有事吗?”我问。
“是的,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今晚有课吗?”
“没有。”我看他一脸焦愁的神情,便问:“出什么事了吗?”
“俞先生病了。”
“什么!俞先生病了?”我心下一凛,忙问:“严重吗?”
“不知道,——夏医生正在楼上给他诊治。”他或许怕我太担心,又补充说:“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不要太担心。”
“王妈呢?”
“我找你来,就是为了同你谈谈这件事——王妈回乡下老家了。”
“回乡下老家?”
“她的小儿子给她添了个孙子,眼下儿媳妇正在坐月子,她得回去照护。”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我本想今天再找个人来,可我今天忙得没时间,俞先生又病倒了——所以,我一下就想到了你。”
我很高兴他第一时间想到我。别人遇着难处时信托我,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特别是这个人又是我的朋友之时。林先生睚际隐露着赞赏的笑意。有顷,夏医生从楼上下来,我们中断交谈,同步向他迎去。
夏医生年纪五十上下,头发花白,前额几道深深的充满智慧的皱纹,很有长者风度。他摘下老花眼镜,用一块绒布擦了擦镜片。
“你们最近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啊?”他问林先生。
“是忙一些,”林先生说。“我们连续谈成了几单生意。”
“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夏医生说。“人到中年,身体的各个生理机能都处在非常关键的时期,要特别顾惜自己的身体,生活起居要规律。”
“那俞先生——”
“他过度疲劳,抗病力自然减低,长此下去,可不行啊!”
“要紧吗?”我一旁问。“——要上医院吗?”
“我方才给他吃了药,打了针——我行医的原则是:能够吃药治好的,就不要打针;能够打针治好的,就不要输液;这样固然好得慢,但对机体免疫系统的破坏最小——目前并无大碍,暂时不须上医院。”
我略微放下一点心。
“我们得留下一个人,照看俞先生吧?”林先生问。
夏医生点点头:“一定要有人伴护。”
“今晚我还有一些手头工作要赶办,”林先生问我:“麦莲,你能留下吗?”
“行!”我说。
“只一个晚上;——最迟明日下午,我就会找人来。”
“可以。”我问夏医生:“我该做什么?”
“俞先生服了药,刚睡着,今晚之内不会很快醒来。”夏医生说。“他有点儿发烧,我用湿毛巾给他敷额,你隔一会儿给他换一块。我给他打了退烧针,两个小时后高热还未退,你就给我打电话。倘若热度退了,就不用打,我明天会再来。”
“好的。”我说。
林先生瞧一下自己的表,问:
“夏医生,可以走了吧?”
“可以了。”
“我还有话同麦莲说,你先到车里等我一下。”
“好罢。”
“麦莲,”夏医生先行出去后,林先生问我:“你在外宿夜,事关重大,怎么跟家里解释?”
诚然,夜不归宿,在我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幸而姨父姨妈外出旅游,我可以跟曼姐说,我在同事家住一宿。我有一女同事,曼姐也认识,她十之八九会应许。这便是作老实人的方便之处,不过这种方便我也是偶一为之,不会随便滥用。我把我的意思说了说。林先生用一种难以注释的眼光,搜寻了我几近一分钟,腮上扩展出一阵依稀可见的微笑。
“罗澜近来忙些什么?”他有意无意地问。
“她出差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慢慢点了点头。“那末,就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我送夏医生回家。”
他已经掉转脚根了,又踅回来,向我投来一道目光——一道寓意丰富的目光。
“麦莲——”
“还有什么事么?”
我候命。对面的人注望我,静了三秒钟。
“明天——是俞先生的生日。”
这话的隐寓,经过他的眼睛渗透进我的心灵。我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感觉自己与一个智慧型的人心意相通,在思维传感上达到高度的和谐,就像相熟了十年的知交一样合得来。
“我知道了,”我低声地说。“谢谢你。”
他伸手与我相握,紧紧的、有力的一握,而后返身离去。我立在原地,愣了五秒钟,才慢慢回过身,踏上宽阔的楼梯。
我登上二楼,轻轻推开俞先生的房门。这是一间温馨的卧房,宽大、简雅;柔白的窗幔,颜色典秀的墙饰;一块新西兰地毯,选用嫩嫩的鹅黄色,像是刚孵出蛋壳的小鹅身上的绒毛;琼脂石膏般的灯饰,柔淡地散发着温适的光晕,使得室内的一切,包括床、衣橱、帷幔,都围裹在一片洁雅、安逸的意蕴之中。这是俞先生的卧房,我在门口曾望过一眼,但从未进来过,现在我进来了,蹑悄悄地带上门。
榻前有一张浅蓝色绒面的座椅,我轻手轻脚坐下来,倚过身子谛视俞先生。俞先生的脸稍显灰白,他沉沉地躺着,酣睡不动。我揉抚着他放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我一直没有机会这样触摸他的手。我全部心神集中在他脸上,心中注入一片怜惜之感。我把手放在他的额上,感觉他的额部还有点发烫。我遵照医嘱,给他换敷另一块湿毛巾。之后,为了让他睡得舒服点儿,我轻缓地为他揉着太阳穴,一面长久地端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