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前妻——你还见过她吗?”我问他。
他轻摇一下头。
“没有——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他一双潜含温意的眼睛把我注视了近五秒钟。
“因为我们阴阳相隔——她已不在这个尘世。”
我不免一惊。无意之中触犯别人的隐私,踩到对方的伤心处,我有点不安。然而,当我望进俞先生的瞳人渊底,他是那样安然,情绪健康,没有避讳,又使我大惑不解。
“你一定很爱她,”我抬起眉梢,说。“你们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俞先生苍白的额际泛出些微淡淡的红色。
“曾几何时,”他颇动感情地说。“我享受着人间最甜蜜的幸福。我感戴天神把她的一生托付于我,一种使我感到人生美满的恬适侵入我心。我每离她远一步,便觉离幸福远一步,她生命的纤丝细缕和我生命的纤丝细缕,是那样连织纺系在一起——”
他动情地追念着。他已然消逝的青春,仿佛在许许多多的忆想中,重又被唤起。那无数的情爱和无数的往事,散发着久远的心香的思怀,一页页跃然眼前。据称,他的前妻叫姜碧娴。她是一只美丽鸟,淑静、亮丽。他们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她比他年少两岁,她火样的爱恋迅速漫进他的生命。他们筑起爱巢。随着初婚生活的到来,他们的幸福达到巅峰。她是个有独到见解的女性,主张暂时不考虑孩子的事情。尽管这样,他们依然恩爱,甘之如饴的时光像闪电般的飞逝。谈到此处,他神思浩渺地沉陷在自己的天地里,出了好大一会儿神。
我意醉神迷地仰望他,不觉为他心里的那一段很远很远的恋曲而感佩。我喜欢这样与他亲近。我沉迷在他男性的气息之中,空气流过他的外周,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我和他在澹静之中相伴,这种几近不能说话的时刻,谧默几乎与语言一样,或者不如说,超出语言之外的神圣不可多得的东西在交流,我感到身心俱悦。我们就这般呆了许久。
“那些时日是甜美的,”过了好多分钟,他继续自叙。“我一度相信,她这辈子是我的,我这辈子是她的。然而,幸福如朝霞,绚丽却短暂。世间再好的梦也要醒。在你称心如意的时候,命途往往会走向另一条轨迹。我说不清楚我的感受。她的爱情好像直线下降。根据我的人生观,人生要活得有重量,生命就要有目标,我们必须尽毕生的精力,潜心一志完成自己的理想——这亦是生命的基石,生活的本质。可她老早就表示,要以工作来换取柴米油盐是悲哀的事,这样的生活毫无情趣可言。因于她敏感、睿智、深奥,很多我无从了解的因素吧,我不甚明白她向我诉求的是什么,她苦乐的分界线又在哪里?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物理的距离,而是心灵的距离。我觉得她时而离我很近,时而又离我很远、很远,她郁伤、寥落的影子深印在我的心头,我找不出语言来形容我当时跌入的困境。”
“她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苦意的?”我问。
“婚后翌年。”他说。“其时,有很长一季子,我们晚上都没有在一块了。她有一个女友,住在郊外一栋精致的别墅里。男主人做海产品出口生意,拥资过亿。当着她感到自己交下不幸命运的时候,就去找这个朋友,常常一住就不计时日,少则一两周,多则一两月。秋天的一个深夜,在离家半月之后,她回来了,简截了当地提出离婚。离婚,象征着孤独。我对她的爱并未消逝,我把她看作我珍贵的一半。同意她的话,意味着将要失去我生命的一半——我难下了,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麦莲,假如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尊重她的意愿。——俞先生,你也是这样作,对吗?”
他目光如能见潭底的泉水,清澈的流向我这个投入的听众。良久,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对——可从此以后,我就没有了正常人的生活,代之而来的,是孤独终老的完完全全的体会。我深谂这就是命运,我所有安宁、幸福的日子都失掉了,一去不返。我要面对无法面对的家变。最初一些日子,晚上的那种寂寥、孤清,让我格外的害怕这种望不到尽头的孤衾独抱的岁月。有时,在长长的一个夜里,我竟晚坐在办公室,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才能驱散一个个落寞的长夜。生活从我身边静静流过。我的生命失去色彩。嗣后,我知悉她嫁了一个香港富商。人生无常,一年之后,死神披黑而来,我听说她死了,死于难产。她的人生划上了休止符号。”
自我出生以来,头一次听到如此动人心恻的故事。他的故事充满了挽歌一样的悲怆,但故事的精髓深入我的身心,我几乎像是亲眼看到过一样。赖以生存的感情才是真实的,有些人一生都需要它,可为其生为其死。从我本人来说,一份深深切切的感情,人生只要有一次,就有望支撑起一生的幸福。它发展了人的精神,是一种永久的信仰。我要说,俞先生比我原来所想的还要昂藏出众——反观姜碧娴,她背叛诺言,离他而去,在晚后的日子里掺入这种郁痛的幽情,也使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得不到宽慰。他全部爱情燃烧起的是毁伤的火焰,他却依旧对她保持一种年深月久的感情,这是一种多么博大的精神!
我感怀俞先生的故事,心灵中所有最富感情的细胞都被其激活了。他深黑的西服里面跳动着一颗可敬可佩的心,我平生从未体味过如此胸襟过人的品性,他善良的人格力量是他的优越所在,简直能使他高贵的性格增添一片夺目的光辉。俞先生是一部耐读的书,我感到自己的心灵被他照亮。他身上一切天赋的情操都教我崇拜。我的思想上升到一个空前高的高度。可叹命运剥夺了原本属于他的爱人,她是他生命中极浓极深的一页,还有什么比失去她更使他不幸的呢?那些远逝的、如花如诗的日子,又该拿什么来取代它们呢?
“这就是我失爱的前前后后。”俞先生把刚才中断的话,接着补叙下去。“春去秋来,多少年过去了,我的感情日历静止未动,直至罗澜撞入我的生活。我好像又重生了一次,我不知道这样说恰当不恰当,我的生命之树又绽出了新的叶芽——她俩真的很神似,给我的感觉很熟悉;我头一眼见到她,就想与她攀谈。这是一种新的情绪,它猝然而生,我也不知道管它叫什么好——反正这是上天厚赐给我的命运,我想不出将来还有什么其他可能会有这般奇妙的际遇。”
我仰头呆听他的心语,第一次如此之深的看到他那尊贵的心灵,他巨大的精神魅力,不仅表现在他的信念中,也蕴含于他所特具的本质中。这个人比一座金矿更值得珍视,我仰慕他的品格,为终止他的痛伤,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求助于我的智慧,我该采用什么良策帮助他呢?他舒怀上述情衷时,胸口似乎打开了一扇窗户,我了解到了一条通向他心里的道路。这样讲法,姜碧娴对他的影响也许是一生的,而将两事合拢,罗澜纯然是因与姜碧娴神似才赢得他的关注的。
“这十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跟人谈起这样隐私的事。”他用温柔的男低音对我说。“我不知道欲说与谁。每个人心中都有烦恼,身边的人未必知晓。不知为什么,麦莲,我和其他人在一起,没有和你在一起的这种感觉——我一见到你,就敝开心扉吐诉出来。”
“听了这些,我很感动。”我言真意切地说。“俞先生,你心太好了。上天一定会让你遇到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你会拥有一份醇美、圆熟的爱情,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定会的。”
“是吗?”
俞先生发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呈现了一分钟。他知道我是用我全部的诚悫对他说这话。此刻他的微笑是多么恬适、多么迷人的东西呵,以至使人觉得他的微笑是最不可缺少的珍宝了啊。
“嗯!”我成竹在胸地说。“我会帮你的。”
“你帮我?”
“你忘了?我是澜姐的表妹,我一定会帮到你的。”
他大为感动。
“麦莲,真的吗?”
“嗯!”我拿出田忌赛马的气态,信心十足地点头。“等她忙过这段时间,我一定会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的,相信我,我做你的后盾。”
我这样答法,既安慰了他,又分寸适中地道出了自己对他始终如一的支持。我既然敢于选择,就敢于坚持。爱情主宰着我的世界,我全心全灵地热恋他,恋他恋得入了迷。但我尊重我所钦佩的人的意愿,我觉得我应该在这方面特别留意,无论怎样留意,都不为过。我懂得人的价值,我们的心,是爱的发源地,一切由人出发,以心灵感受心灵。我在心底将他奉若神明,我听从自己爱情的声音,我不止爱他,我还要保护他,为了这个目的,我愿意为他做一千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