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王妈学厨已越三周。从仲春到初夏，我每天在俞先生工作的时间里去，在他归家之前离开，他二十天来都不知情。一种把我的心拴在这座宅子的感情，又以一种常见的温柔拽着我的心，我忘返于斯。为了自慰起见，每天，我都设法多看看他的面容。在他抵家之际，我久候在远离宅子的一根巨树后面，希望能隔着很远地看上他一眼。而每次看到他，心里总是欢跃出一种说不出口的快乐。即使我的人不能亲近他，我的心也殷望亲近他。我就是如此的醉恋他，我对他的思眷渗透我的灵魂，经久不散。
一个天朗气清的上午。王妈去超市，我主动帮她清洁大厅。我拿来一块湿布，在典丽的正厅里，细心擦着楼梯的大理石扶手。厅里蕴漫着一种沉香，既有花藤的清甜，又有果叶的清菲，令人心醉神怡。我弯着腰，心不旁用地擦着扶手底部的一圈华饰。一阵微妙的、温雅的感觉轻轻靠近我，我几乎是感知、而不是看见有人走近了我。
我扬起头，半侧过身子。顷刻之间，我的心脏兀自在我的胸腔里停止跳动，我的神经中枢中断了。俞先生带着询问的神色，甚是好奇地瞧着我，一半为我的出现而讶然，一半为这件怪事而感意异。约有三秒钟，他这样不无惊异的望着我。
“麦莲？”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无以自处，颐烫耳热，从舌根到舌尖，一动也不能动。我的心脏跳得那么不正常，似乎在跳，又似乎没跳。我血管里浇灌进了铁的溶液，铁液沸腾、奔涌，仿佛一条湍急的河流，冲向我的心室。俞先生依然惊奇地瞧着我，神容亲切而庄重。
“我——”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来答，我甚至想不起来上次是怎么回答林先生的。
“王妈去超市了……”几乎过了半分钟，我才恢复一半知觉答道。“林先生……知道我在这儿。”
“林轩？”
我智力极差地点点头。
“他知道你在这儿？”
我又笨拙地点点头。
“他叫你来的？”
“不，不是的。”我连忙说。
我不能说我是蹑踪而来。此时，我的失忆症不治而愈。我不能像回答林先生那样向他撒谎，我尤其不愿意在感情这层面上欺骗他。调整好心态，我回述了我与王妈搭识的经过，并重述了我向王妈解释的那番原因。我愿那样解释。俞先生听后，微笑了一下。
“原来这样。”他说。“这么说来，你跟王妈，还真是有缘呢！”
“是啊。”
他相信了，多么善良的人！我做了一下长呼吸，心上松下来。
“罗澜怎么样？——她还好吗？”
我把他望了望。他的眼瞳深情而明净，闪耀出的光芒，完全是我以前从他眸中见到过的那种爱情的光芒。
“她挺好的。”我说。
“她工作很忙吧？”
“嗯，很忙。”
“自从上回见过一面之后，我再没见过她了。”他微笑了一声对自己说。“来——麦莲，跟我说说罗澜吧！”
他轻轻拉着我的手，把我引向近旁的楼梯。一种温温热热的感觉留在我的手上。我们在楼梯的第二道踏级上坐下来。我仿若被引进了神话，整颗心飘飘然。我隔着很近望着他，即是说，近身望着他，幸福离我这样近。他体里有一种引人倾慕的温暖感，他只要用一道眼光，就能使人心猿意马。我多么羡慕罗澜，他如此关念她，足以证明她独霸了他所有的爱。爱情是没办法解释的，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甲乙丙来。我不知道，她前世如何修来的这种福气？我大概已显出几分傻相。我接触到俞先生送来的一道难以书尽的微笑。
“麦莲，你是不是觉着奇怪——我为什么只见一次，就对她念念不忘？”
“她身上，一定有你喜爱的方面吧？”
神魂激荡了一阵儿，我鼓起勇气，这样回答他，表示我关心他的愿望，极愿倾听他内心的情感。他怀着恬和的心情，抿嘴一笑。这微笑不是对我而发，而是朝向他自己心中的漫思遐忆。
“初见之夜，我就觉得，她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说。
“是你相熟的人吧？”我问。
他嘴唇边上遗留着一点点笑意，幽深的眼光多了一层境界。
“是我的妻子——我的前妻。”
他的话深深打动我的心灵。我粗略晓得他有曾婚之史。显然他是个恋旧之人，对曾经的爱侣仍怀着挚醇的眷情。我认为至高至尚的爱，应该是一种互敬互重、深挚持久的柔情，不会因时间的推移而变色。我素来欣赏这种心灵，因为它和我渴望到达的精神境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