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蒙林先生的俯允,半月来,我的生活除了原先的内容,又增添了一项新的娱乐——跟王妈学做菜。我往来自在,做我想往做的事,这种感觉真好。我对林先生抱着一种好感,我自知如何对此种好感加以重视。他是我心灵的朋友,我有一种潜在的感觉,我可以与他发展一种更为友好的情份。
两周前,我还为对俞先生的思忆折磨着,近几天,痛苦完全自行消退了。不过还是没有什么魔力可以赶走心灵的温柔——我把他的家当作自己寄托爱意的地方,我在那里呆得愈久,对他的爱恋就愈深地渗入我的心灵。我一心一意恋慕他,并且这恋慕是一天一天地在变浓。那些日子,我过得很忙碌,很新鲜,有点儿辛苦,也很充实。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幸福伴随着我,但我对内中的奥秘不知所以然。
一个晴朗暖和的夜晚,也即是说,那种春夏交替的夜晚。九点多钟了,一家子围坐在厅。小芹边看电视边嗑瓜子,其余的人都在喝茶。电视上正在播一则新闻。本地最有实力的冯氏集团公司,在南郊新开一个休闲旅游度假中心。权要人士交口赞誉。这则报道称,度假中心总共投掷巨金三亿八千万,即将开张营业之际,为了回报广大消费者,免费向公众开放三天。
“这是新闻还是广告?”罗曼懒懒地说。“这些地方台什么水平啊?——一个度假中心,投资三亿八千万,是不是真的?”
“电视上胡说八道的事多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姨妈说。
“我听讲,”杨杰说。“许多公司一举一动都向银行贷款,有这回事吗?”
“不知道。”罗曼说。“反正我们一个小单位,都欠银行几千万了。有钱也不还,欠着。”
正谈在兴头上,罗澜迈着雄赳赳的步子回来了。她一副参加盛典的装扮,一款草莓红色的长礼裙,低胸、露背,漆黑的倩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更见其腰围线之纤巧。小芹左端右详她这条贵气十足的裙子,眼核儿都不会眨了。
“澜姐,你穿这条裙子好漂亮啊!”她赞羡地喊道。
“是吗?真有那么好看吗?”罗澜打一个旋转,有清越的声色问,面靥泛出欢欣的光彩。
姨妈给她一个白眼:“你要是有麦莲一半克勤克俭,我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麦莲没有社交活动,她能跟我比吗?”她十分大度,美滋滋地答。“从事我们这种行业,没有几套像样的衣服,怎么开展工作啊!”
“什么行业必须夜夜歌舞?什么行业必须穿三千元一条的裙子啊?”姨妈转向姨父:“你也不说说她。”
“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该怎么做,自己心中有数。”姨父说。
“谢谢爸爸!”罗澜朝父亲快活地挤眼一笑。“正好大家都在,我宣布一件事——明晚,我带一个人回家吃饭。”
她要带人回来?真是莫大的新闻。大家不觉一愣。
“什么人?”姨妈问。
罗澜带着沾沾自喜的微笑答:“明晚他来了,不就知道罗?”
“你别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领啊?”
“知道啦。他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人,他是有身份的人。——好啦,就这样吧,我洗澡去了。”
她以一副好似这事已经谈妥的语气说完,高视阔步的极快回房。
姨妈脸部堆起一层冷霜。她阴沉的表情如一道不祥的光,照入我思想的天空。罗澜赏脸带回来的人是谁呢?也许不是俞先生吧?假若是俞先生,她会直接说出来,没理由搞得这般诡秘。再者,她最近的社交活动十分活跃,对俞先生差不多根本不理,简直连提都不愿意提,这也是姨妈大为不满的地方。假定是别人,那俞先生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说不清什么滋味在心头。
清夜,人静月明,我难以成眠。一会儿枕着枕头;一会儿坐起身,两臂交叠抱住膝头,陷入难以忍受的忧思中。我很担忧,但不知道应该担忧的具体原因。
转天,罗澜果真把这位神秘的人物带了回来。此君三十六岁左右,面容精瘦,薄薄的嘴唇,下腭很窄,两颊的皮肤紧贴在尖凸的颧骨上,一双目光如豆的小眼睛,瘦得像深山里的猴子。猛地看到他时,我心上仿如受了一下撞击。奇怪极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不过随便哪个人,都可能有他那样平庸的五官,我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罗澜白如鲜乳的面庞正中,泛着一朵红云,宛如晚霞映照。她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大名鼎鼎的冯氏集团董事长的三儿子冯奇,电视上经常传扬他的来踪去迹。大家眨巴着眼睛,把这个瘦骨嶙峋的人瞧过来瞧过去,仅凭外貌绝难想像,他就是冯氏集团的三公子。瞧着他尖瘦的长脸,还有他那有点怪长的头型,我倏地记起他来。不是记起他是什么知名人士,而是记起他就是那天夜里送罗澜回来的那个男人。
冯奇趾高气扬地瞅着我们。他的势派极为自负,俨若一顶金冠落在他脑顶那样自命不凡。他穿戴花哨,面料闪光,长下巴又装模作样,简直能使注意观察他的人产生一种不快之感。赵博和黎文闻讯,好奇心切,联袂及早赶来,欲看看这个有份量的人。冯奇十分中意这样人多的气氛,像鲨鱼那样牙齿一闪一闪地笑着。当他发现大家有那么半晌,像瞧稀罕物一样围观他,越发显出自高自大的神气来。这种神气不是近乎愚笨,而是和愚笨一般无二。
见他这副怪相,姨妈纠纥拢眉头。罗澜的意图,她早就了然于胸,坐此也猜出她以这种剌眼的方式,领此人回家的正意。她是讨厌他的,但又不能公然表示讨厌,唯有从她的冷冷淡淡推悉她心里的不满之念。罗澜没有注意姨妈的不悦之色,在长餐桌旁入座时,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娇妩芳姿坐于冯奇身边,喜悦之情溢于颜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喜欢他,反正她演出喜欢他的姿式,跟他讲话颂词成堆,像蜜糖一般。她这种造情的作态,十分招眼,真的,她颇有演戏的天份,她的演技令人叫绝。上菜的当儿,他俩喁喁私语,不知说些什么。她眉眼之间作出很感兴味的样子,甚至还故意做出不堪寓目的亲狎。总之,他俩就带着如此模样,在一桌人面前,极端不成体统地腻腻乎乎了一两分钟之久。
“好了,好了,吃饭吧,菜都凉了。”姨妈脸子向下一拉,说道。表面听起来是对大家说,实际上她的意思是另有所指。
喝了一点儿汤,黎文问冯奇:
“我冒昧地问一下,冯氏集团是干什么行当的?”
听闻有人采访,冯奇眉目口鼻每个器官都发出神经质的亢奋。
“做地产生意!”他自满自得地大声叫说,喉音比砂纸擦出来的声音还要剌耳难听。“除了搞搞开发区,还经营石油进口、证券投资、度假中心、跑马场——总之,只要有钱赚的事,我们都干。”
仿佛要给听他说话的人留下豪奢的印象,他又调门相当响亮地添上这样几句:“没办法,鸿运当头,挡都挡不住。目下,冯氏家资搞得到了十几二十亿,过两年我们打算投资移民。”
“移民哪个国家?”赵博问。
“还未决定。加拿大太静,美国太乱,我们准备去欧洲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看看我们是否惊羡他的开场白。我们自然是全都目瞪口呆。罗澜标致的脸蛋向着他,朝他表露出一副好像比她愿意标帜的更羡佩的样儿。
“我向你保证,我们是不会以此处为长居地的。”他对罗澜说。
“嗯!”罗澜十分认真地点头说。
“全世界我觉得住在中国最好,有人气。”赵博说。
“你在你父亲的公司里上班,他给你什么待遇?”杨杰问。
他眨眨小眼睛,说:“我不上班——我的银行卡,每月会准时打入两万元零用钱。”
“你不上班?”姨父问。
他摆出一副在商界感到无聊的脸相答:“我持有冯氏集团百分之十的股份。我参加过几次董事会的会议,没什么职位适合我的。我不是跑腿的,不是随传随到的听差,我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要做我就做董事长,其他工作没有干头。”
他喉结上下滑动,一句跟着一句,说得跟真的似的。杨杰和赵博四目相投,交换了一下心情。
“你注意到我的车有变动了吗?”他歪脖问罗澜。
“嗯,”罗澜亲昵地答。“你换了一辆捷豹。”
“才一百八十万,不算什么。”冯奇以其夸富摆阔的本能,高亢地说。“我父亲的那辆林肯,那才叫过瘾呢!400马力,车内装有按摩皮椅、液晶电视、卫星通信系统,美国原装进口,价格四百万。车牌尾号为888,又花了几万。”
他以一种眉飞色舞和显摆自己兼而有之的气派放言高论,好像立志要语惊四座似的。可见他因自己的家世而自感尊荣,字字句句都要炫耀他家族显达,花钱大方。
“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黎文夹带着点嘲弄的音调道。“我想你家财产雄厚,恐怕是住在唐园街吧?”
“唐园街已经过时了,我们以前也在那儿将就过——不过七年前就迁离了,现寓松露山庄别墅园。”
“住在那么偏远的乡野间,生活方便吗?”赵博问。
“方便,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那一位答道。“各式各样的现代化设备应有尽有,我们还雇请了三个保姆、六个保安、四个司机、两个园艺师。
“讲到那些个保姆,真是搞得我们哭笑不得。”他又提高嗓门说。“她们头一天来,就有一个被困在了卫生间。我听见她在里面又是拍门又是呼救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她没洗手。”
大家哧哧地发笑。
黎文不耻下问:“洗手?”
“我家的卫生间,不洗手,门是不会开的。”唯恐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传遍全桌子。“洗了手,烘干后,门自动启开。我们花了十几万安装这套设备,没有一个保姆会用的,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本来可以不说的话,此公全说出来了。他并非仅仅是为着开开玩笑,他急于显耀自家的那种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之状,某种程度上真与愚笨无异。低俗与愚蠢,二者他都兼备,二者在他都特出。为了提高我们对那个卫生间的兴趣,他挥手划脚,露出一点还想继续讲下去的意思,姨妈及时截住他的话头——
“小冯,吃饭的时候,我们不谈卫生间,好吗?”
“我的秉性就是这么干脆,”他拿出一副自以为聪明的架式,十分大声地称道。“我有什么说什么,百无禁忌。”
“你实在很幽默。”黎文说道。
“跟我们讲讲怡情湖度假中心吧,照片上看漂亮极了,都有什么娱乐?”罗澜又提了个头。她心眼很活,晓得他爱说自夸自赞的话,只要有人肯听。她并不将此愚癖算作他的缺点,而是当作优点来推许,所以她谀词浮滥,不断投合他的心意。
“娱乐多了去了,”冯奇在椅子上动了动长腰节,他的快活劲又上来了。“宾馆、酒巴、夜总会、咖啡厅、水幕电影、桑拿浴、高尔夫球场、网球场、游泳馆、保龄球馆、泛舟、滑翔,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这些运动你最喜欢哪一项?”罗澜又给他升了升温。
“我喜欢的运动这里没有——我喜欢滑雪。每年冬天,我都要到日本呆上一两个月。”
“讲到滑雪,你应该去瑞士才对。”黎文戏谑说。
“瑞士我去过n次,周游列国对我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过去你们度假中心消费,一定很贵吧?”杨杰问。
“不知多便宜,一天才一千零八块。如果你们去,可以免费。你们就说是我的朋友就行了。”
“跑马场呢?”赵博问。“我们也可以免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