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崭新的一天。我尽早地起床。走向穿衣镜,忻见镜中的人儿色气神韵清雅,面孔显得恺然、娴静,丝毫没有一点懈惰疲惫的影儿。
爱神又把我带往俞先生的府邸。一路上晨空放晴,苍色的青空飘着一朵朵淡远的轻云。沁人心脾的晨风拂面吹送,枝曳生姿的绿树、芳菲的春草、清丽的花蕾,散溢出甜润的郁香,随着凉韵,吸进肺腑,仿似服了一副清凉剂,有种说不出的清冽的冰爽。
王妈像昨日一样亲亲切切地接待我。第一天当学徒,我自诩是她的好学生。我对烹饪颇有一点根底。我士气高涨,抢着干一切我能干的零碎事。在厨房这个地盘里,我甘愿作她的下手。我还自告奋勇包揽其他的活儿,拖地、吸尘、擦洗各种饰品,干得不亦乐乎。这是一个甜美的时刻,我觉得我体液里奔流着一股热火。我投入心灵的全部热情。我脸色绯红,不是出于紧张,或者处于劳作中,而是心灵深处充满了隐蔽的快感。
我如此一头扎进来。连我也对自己的率性而为惊讶不止。谁又能解释得清楚呢?一周来,我尽是在恋想他。他加在我身上的天然影响,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比作宇宙中的一颗卫星,在行星的引力作用下,非围绕他这颗中心天体运转不可。他使我的行动产生意义,这是自然定律。我迫切需要留在他的疆域,我认为能呆在他屋宇之下是一大乐事。这是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域。特别是在无人的时辰,几乎不能言语的时辰,我似乎可以触摸到他温暖的生命。再没有任何情绪占据我的心灵,我把他当成自己寄存温情的对象。由他而起的感情伴随了我,我的灵魂只从属这重感情了。被人追求是甜蜜的,悄悄爱一个人更刻骨镂心,比任何饴浆都值得一尝。从根本上讲,爱情亦是推动人类社会的力量。如果我不相信爱情,生活对我将毫无意义。
一早晨的时光将尽。我冲劲十足地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我从未有过这般奇妙的感激之情,活力充沛的身心生发出取之不尽的力量,兴起一种掺和着辛劳的快意。为杜防节外生枝,我得赶快走了,我必须赶回家吃午饭。王妈正在楼上换窗帘,我奔上庞大的楼梯,跟她辞别。她叮咛我出门时顺手把门关上。我跑下楼,到外厅执起我的包。还未转过身子,一个低微、轻缓的跫音,传至我耳中,同时一个投影落在我的身上。我翻回头,倏尔一惊,心跳到了嗓子眼。
林先生吃惊地、略带着纳罕的神情,仿佛见到了一个星外来客。他没料到会撞见我,我当然也一样。不论是我,还是任何别人,那种情境谅必都想不出脱身之策。有那么一两秒钟,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麦莲?”他探究的目光凝视我,问。“——你是罗澜的表妹麦莲?”
最初的惊怵虽然有所减弱,我仍过了足足五秒钟,才勉强恢复说话的能力。
“是的。”我拙嘴钝舌地说。
他感到莫明奇妙,不禁发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窘不堪言,心也抽紧了。他是俞先生的知友,他跟俞先生交情甚厚。我在此被他发见,等于是被俞先生发见。这可怎么办呢?我木讷地、手足无措地朝他挪近一步。
“澜姐让我来的。”我情急智低,竟直愣愣地扯了个谎。
“罗澜让你来的?”
“嗯。”
林先生玩味着我的话,两只深嵌的黑眼睛简直能追索到我的心底,嘴角一弯,浮起一道相当微妙的笑容来。
“那你可否告诉我,她让你上这儿来,是为什么?”
“因为——”
“唔?”
我失去思路,嘴里支支吾吾道:
“她——”
“你是怎么知道俞先生的住址的?”
“澜姐告诉我的。”
“王妈让你进来的?”
“嗯。”
“这就怪了——你们并不认识,她为什么许你进来?”
“我说我想学做潮州菜,她答允教我。”
“听上去倒像是她的为人——她人呢?”
“在楼上。”
“她是我的近亲,这宗奇遇我会详细向她了解。”
“啊?”
他感到好笑,又把我细瞧了一下,继续问下去:
“你经常来这儿多久了?”
“昨天第一次,今天第二次。”
“这么说,今天我刚好行经这里,你刚好撞上我——是这样吧?”
我不安地点点头。微笑仍在他腮边留连,差不多有两分钟光景,他就这样笑咪咪地盯着我。
“麦莲,你心里有秘密,”他忽尔说。“可你不会撒谎。”
“啊?”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是罗澜让你来的,”他语音低且有力的说。“是你自己来的,是吗?”
我一时语塞。
“呃——”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类情况一般有两种原因。头一种原因是,你和王妈确然有缘,你俩结成忘年之交;后一种原因是,你想离俞先生近些儿,你悄悄地来,不让别人发现,是因为——你心有所虑。”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善于洞察灵魂的人!和我认识的其他人不同,他的眼神具有穿透力,具有渗透力。我一开始就对他印象不差,他有一颗刚直之心,我不认为他会伤害我。我之所以惊栗,是因担心他已看出我对俞先生私下恋慕,我但愿自己的眷意能深藏不露,不惊动任何人。可是在这双眼睛的搜捕下,我很难把心灵秘籍及时合上,锁藏在无形的心橱里。
“我说得对吗,麦莲?”
我无法可想,轻点了下头。既然无力阻止这一切,也只能坦然面对。林先生沉毅的脸庞又十分缓慢地拂过一些笑影。
“麦莲,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
我一边呆子一样回答,一边呆子一样望望他。他的黑发又浓又密,眉梢堆积着意犹未尽的微笑,透过这微笑,传来一层层赞许的旨趣。我知道他天性谦和,作风稳健。来自我心中一隅的朴素的理智告诉我,他是个好人。因有事奉求,我稳了一下神,诚悫而心怀希望地问:
“林先生,我有个请求,不知能不能提出?”
“可以——什么请求?”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俞先生,行吗?”
“你不希望他知道吗?”
“不希望——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是在良知范围内做这桩事的。”
“这个问题先放一边。有件事我不放心,罗澜她是怎么决定的?”
“她还没拿定一个主意。”
“她应该有个明确的决断——你认为她会同意吗?”
“我想她会同意的。”
“你对她了解吗?”
“我只能说,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和短处。她的优点在于,她追求十全十美的境界。严格的讲,这也是她的缺点。从我的角度来看,最重要的是俞先生的感受,俞先生开心就行。”
“唔,说得好!——我赞成。”
我暗自思忖,他真和我的想法一样吗?但愿他不要再追查下去才好。
“那末,林先生——”
“什么?”
“你能不能答应我,今日之事,不要往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