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智慧的黑眸瞅瞅我,脸上荡起一缕几乎觉察不出来的微笑的涟漪。
“既然你这样客气地要求我,我答应你。这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
“真的吗?”
“放心吧,我业经允准或是业经承诺过的事,决不失信。”
“谢谢你,林先生。”
真是运气畅旺,我得到了许可。由此可证,他是个人情练达的人。我更高兴的是,我通过了这次一对一的交谈。我越接触他,越觉得安全。尔际,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一下。这一握又教我感到,他有一种能使别人的愿望得以实现的力量。我大概显露了自己的这种心念,他稍稍收起一线微笑,这线微笑细心敛藏着一抹复杂至极的含意。
“回去吧,麦莲。”他说。“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坦率回答。”
我再次谢过他,于是离开了。
没想到事情一件一件迎刃而解,周围一切变得那么美好。我精神一新,有如沐浴在幸运之神的光辉里。昨天和今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不仅做了,而且做得很好。最主要的是,从今而后,我可以私行地、不被发觉地追寻自己的方向,又不影响别人,这是我的习惯思想,也是我的行动准则。也许有一天我会发现一点回报也没有,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在乎,我不需要回报。
我在街心一面走着,一面甜甜欣欣的畅想。一个声音在背后喊我——
“麦莲!”
我掉头顾盼,看见黎文和刘崖从电信大楼出来。他们一个貌端,一个貌俊。黎文精神勃勃。刘崖还是一副苦相,像被霜打雨浇过似的。转眼之间,他俩就到了我的跟前。
“你上哪儿?”黎文问我。
“回家——你们呢?”
“东游西荡,刚交完手机话费。”他大声长叹。“唉,这个月我的电话费两百元,交通费两百元,看来又得叫我老妈汇钱了!”
“我还不是一样?”刘崖酸溜溜地说道。
“幸好伙食费省去了一大半,否则月中就捉襟见肘了。”感叹至这里,他问我:“你借住舅舅家,交伙食费吗?”
“交。”
“每月都交?”
“每月都交。”
“交多少?”
“五百块。”
“你还没有什么生活感,钱财观念太松,能够免费吃的时候,为什么要付费呢?”
刘崖侧眼睇他,瓮声瓮气地问:
“你不交吗?”
“不交,偶尔买些菜捎过去。我舅舅跟我老妈说,大家一家人,不用搞得像食堂一样。”
“那是人家的客气讲法,欠别人人情总是不大好。”
黎文征问我的意见。我直言,依我之见,别人给我们提供方便,即使出于人情义理,也要有所表示。其实没有什么比吃住家饭更合算的了,既卫生又便宜。——我们都远离父母,合该特别珍惜身边的亲族。
“说的也是。”黎文半开玩笑说。“其实,我也不是爱占小便宜,只是本着节约的原则,能省则省。我妈说,一个节省的人,才像受过教育的人。”
刘崖狼狈地笑笑:“我妈也这样说。”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黎文给了刘崖一捶,刘崖又还了他一拳,两个好伙伴的手搭在对方的肩部。
“你最近怎么老是酸眉涩脸的?”黎文问他多愁的朋友。“你这个状态可不行啊!一定有什么的——是不是为了罗萍?”
刘崖眉泉一锁,悲戚重回到他的眼底。
“不是吧?”黎文尽量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你真的迷上她了?”
“你别问了,我今天没一件事是顺心的。”
“真让我说中了?——她还毫无所知吧?”
“这种事怎么好开口。”
“你的怪脾和她的怪脾倒很搭调。——送她一件礼物,看看她有什么反映。”
“这顶用吗?”
“顶用!怎么不顶用?”黎文停停,又说。“你还是第一次比较清楚地告诉我,你苦恋罗萍这丫头。老实说,就一个男人的眼光而言,她还不够漂亮,也不活泼,没有生气——不过爱会使男人变得很低能,在这个情况下,理智是不起作用的。”他话锋一转,问我们:“说到罗萍,你们觉不觉得奇怪?”
“奇怪?”刘崖问。
“你们有没有发现,舅妈待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在许多小地方,连待我们这些血缘疏远的表亲,都比待她好。以我所知,她有一次差点被赶出家门,为了一件针尖大的事。”
“是吗?”我诧然问。
“嗯。”黎文肯定地说。“还有,你有没有发觉,她跟你有一点相似之处。”
“我们年龄相仿,她只比我大一个月。”我说。
“你真是太会观察了。”他说。“罗曼和罗澜,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她与她们年龄断层,没有一点家庭地位,因此我思疑——”
“思疑什么?”
“她是被捡来的。”
“捡来的?!”我和刘崖异口同声喊起来。
“我看是这样。我的推测不会错的。”
“这都是你想像的——别七猜八猜了。”刘崖说。
我不认为黎文是凭空分析,我觉得他此说有一定的道理,只是没有证据,因而我不敢随便下结论。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起码很不对头。”黎文说。“所以我跟你讲,她的身世这么不幸,放胆做几桩令她感动的事,她一定对你心存好感。”
“她会吗?”
“你真是要多傻有多傻。你以为一个女孩子,碰到有人爱她都不知道吗?”
——是吗?我心里追想,那男人呢?
“你真是不幸啊!”黎文同情地拍拍刘崖的肩胛。“早早就坠入情网。感情之事,我个人并不怎么焦急。一个聪明的人,一旦恋爱结婚,就没有想像力了。不如把注意力转向更为实际的立身基业问题。事业是我的第一生命,在本职专业上干一番功业,是我的头等大事。而况,我不喜欢医院里的女人,不够味。我们科室里的那位老兄,倒是值得我用心对付。这家伙,眼睛长在额头上,不知有多瞧不起人,而私底下呢?用钱即可贿买他的心!”
“算了吧!”刘崖说。“反正医院里医生多的是,他又不是什么奇才,犯不着和他比上比下的。”
“可他假模假式,我一看到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儿就窝火。要不是我这个人修养好,早被他气死十遍了。昨天他开药的时候你看见了吧?这里头一定有贿金交易,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开这么多药。”
“你就当没这回事好了。有句古谚:矮树多枝,矮人多计。他是个小矮子,当心被他整。”
“男人有男人的原则,被这种小人看轻,就是气不过。在这种人手下实习,我什么时候才有自己的名气?寂寂无名,想进大医院就难了。医生不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如若不收贿金,医生的薪金跟老师的薪金庶几。亏我老爸还说,干这工作可以使我大展宏才。最可笑的是,父母都以为成绩好就可以进好单位,有用武之地。”
“我倒不是为了进好单位才想当医生,也不觉得没钱是个耻辱,只是觉着干别的工作像是在混日子。”
我一言未发,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阐明什么。以我的愚见,医者即便不能进一个好单位,谋求不到一个好职位,只要能尽快从根本上解除病人的痛苦,也是非常神圣的事业。同样的道理,教育不仅仅是为学生服务。我的理念是,工作除了能一展抱负以外,最重要还要有成就感、贡献感、有使自己能让社会变得更公平、更强盛的感觉,那才是至高至美的境界。可惜因为不顺道,我不能继续与他们搭伴同行,在街心花园跟他们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