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李一越
童年时代的李一越,不仅长得像个假老外,内心还富有一股豪气的正义感,和普遍的小男生一样,都有过一个英雄梦,渴望救死扶伤,守护世界和平。
他自幼外向,有段时期是极其顽劣的,走哪都是半个孩子王。小学写得的第一篇《我的志向》就是:我要当大侠,每节下课就跟刘建阳他们在操场捡树枝,然后开始打『蒙古鞑子』,那时神鵰侠侣正热播着,李一越每次都作神鵰大侠,胖胖的刘建阳永远是那只『雕兄』,班上的好几个小女生为了当小龙女总是争得面红耳赤……当年他们班导师瞧李一越这个混血孩子的操性,只觉得比起大侠,他倒更适合作带头大哥。
李妈的父亲,也就是李一越的外公,是一位荷兰籍传教士,四十多年前飘洋过海来到台湾,周游环岛,走过东半部的许多部落,最后与台东姑娘坠入爱河,台湾那会儿风气纯朴保守,据说这段感情直到修成正果,过程都是坎坷重重的,两人婚后,李一越的外公与他外婆在花莲定居,生下了荷台混血的李妈妈。李妈自幼就是个小美人,皮肤白皙,五官深邃,那副模样便是典型的混血儿的美。那年代混血儿少见,一票年轻小伙子成天追在李妈背后跑,成年后她认识了李一越的父亲,李爸是泰雅族的儿子,血统一种混一种,所以李一越才会长成那个样子。
无论是哪个时期,李一越的女人缘都不曾坏过。上至婆婆妈妈,下至同龄异性,小时候每回李妈带着他出门,总会引起菜市场那票三姑六婆的惊叹,纷纷以为他小时拍过奶粉广告,纷纷给他塞零嘴吃:「唉唷!这小子太帅啦!哪一国的啊?会说国语吗?……」李妈的一张脸本就长得跟台湾人不太相似了,她们更加认定李妈定是嫁了个人高马大的『阿兜仔』,谁知道她丈夫不仅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还是半个山胞同志呢。
李一越第一次见到张细,是在小一新生入学的那一天。他已完全忘记那是一个怎样的天气,几月几号,是阴是晴,落没落雨.....他并不擅长在回忆里搜寻细节。可该记得的一些事,他都记得。
张细和李一鸣在李一越心底,几乎是并列的地位。虽无血缘,犹胜血缘。这无非是岁月惹得祸,谁让他跟张细认识这样早呢─────当年他在士东路上对着七岁的张细背出一大串母亲反覆教导的自我介绍时,李一鸣都还头下脚上的窝在李妈肚子里呢!……
多数孩子面对新环境,会本能感到恐惧;有些则不。李一越显然是后者。他自幼就上赶着长大,对于『大人』这个身分十分的嚮往。他期待上小学。开学前,李妈在家里再三叮咛过他好几回,「楼下婶婆有个小孙女,叫细细,今年也要跟你一起上小学,你马上就要当哥哥了,在学校要学会照顾妹妹,别让别人欺负她。以后才知道要怎幺保护弟弟……」这番话可是戳到了李一越的心坎,可当时他年纪小,并没听出母亲这番话里的重点,只是一昧的乐──────乐着即将作哥哥。
自打知道母亲肚子里有个弟弟后,他每天不知道多兴奋、多着急。首先当然是好奇了。他怎幺都想不明白,一个人这幺大,是怎幺塞进肚子那幺小的地方的,不会憋死吗?那会儿的李一越
每天都有『十万个为什幺』,脑袋瓜里有问不完的问题,弟弟到底还得多久才出来?不能早点出来吗?弟弟叫什幺名字?怎幺进去的?……有些问题实在尴尬,又叫人啼笑皆非,可无论如何,李妈总是欣慰的。大儿子对于即将出生的小儿子,没有一点负面情绪,甚至满心期盼,这让她很放心。
『哥哥』的身分,令李一越产生了莫名的虚荣心以及责任感,让他有种『长大』的错觉。于是他开始急了,自动自发撕着日曆数日子,盯着母亲的肚子吹气球似的越渐撑大,日复一日,他越来越急躁,简直等不及了!这种感觉好比过马路,明明那一头近在眼前,可车流一辆辆的呼啸而过,你站在这头急跺脚,怎幺就是跨不过去。
李妈已经很完善地在李一越的脑子里刻划上一幅兄友弟恭的概念图。栩栩如生的。这种日日耳提面命的效果堪比催眠,李一越很认真,认真到心浮气躁,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的準备好了,準备好去做一个哥哥。他自幼好动,难得有静下来的时候,家里长期就他一个男孩,当他知道在不久的未来,生活中将添进一位弟弟时,简直乐得不能自己。等待是心焦又煎熬的过程,原先还不曾意识到生活的孤单,现在却渐渐显形了。他很无聊。这种无聊搅得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更加不得安宁。在七岁的李一越的想像里,哥哥就该是一个威猛英勇的形象。是棵参天树,是座武当山。他天马行空的编织各种画面,奈何时间这样缓慢,弟弟就是不出来─────这时张细的出现,正是赶巧啦!
好比一盆温凉凉的水,中和了极度亢奋的李一越。
那个看上去既小又怕生的小女孩,彻底激发了李一越那些酝酿已久的表现慾以及英雄情节。孩子的心思说单纯也单纯,说複杂也够複杂的,跳耀又难料,是一片平地而起的风暴,你不能指望它消散,只能静待它过境,而张细的出现,正好分散了李一越对于李妈那颗肚子的执着。
他隐约还有印象。
......当年在上学的路上远远见到婶婆牵着张细,自己一下就激动起来,他抓着母亲的手就问,「是她吗?」母亲提过的楼下的妹妹,他记得的。
李一越大声地喊了婶婆,拉着书包猛地冲到了小女孩面前。小女孩家怯生生的,只想躲,李一越却早已自动代入了角色,几个月的引颈期盼,在对方瞟望过来的沉默的一眼里爆发。张细幼时那双眼珠子黑亮亮的,眼白少眼珠大,孩童们的双眼都是真正的灵魂之窗,乾净,里头彷彿盛着一碗水,水里倒映着四季,穿梭春夏秋冬,蕩漾阴晴圆缺,那是人一生中最窗明几净的时刻,是豔阳下两颗内镶花朵与蓝白帆船的汽水弹珠──────瞧一眼,便难以释怀。
李一越立刻入戏了。谢天谢地,终于有个对象能让自己畅怀地做哥哥了。他在脑海中预想过成千上百种场景,那些日夜对着母亲肚皮不停絮絮叨叨而积累的情感,在正式见到张细的那一天,便澎湃激昂地移转了。那个年纪哪里有什幺男女之别呢?李一越自己都是毫无意识的。他也小啊!哗地下就牵起了张细的手,那手比自己小,指头又细又长─────感觉太奇妙了!
七岁的李一越无从叙述这股充盈在心中的饱满,他抬挺胸,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超前地长大了。他对着张细呼啦地背出一长串李妈教他的自我介绍:「我叫李一越─────一李白的李,一二三四的一,翻山越岭的越……妳知道李白是谁吗?妳叫什名字?…….」他牢牢牵着她的手,把母亲跟婶婆直接落在了后头,『摩拳擦掌』地做起哥哥来。
李一越机哩瓜啦说个不停,即使一路上张细几乎不怎幺开口,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愉悦。
他将她送到她班上,又伸手指着自己的班级,就在走廊最前面,让张细记住。
「…..我是哥哥知道吗?我是一班的,要有人欺负妳,妳一定要跑来找我!我就在那边,妳一直往前跑,就会看到我了。」……
……李一越从此安分了。简直把那个未出世的李一鸣直接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