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自动自发跑到楼下婶婆那裏接张细,牵着她去上课,再牵着她放学。一、二年级他们都是如此生活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整整六年,那条士东路,他们一起走过上千次。......李一越忘了从什幺时候开始,就不怎幺再牵着张细的手走路了,就像他也忘了,自己什幺时候不再在大庭广众的场合里叫她细细,只叫张细。......人是会变得。这幺多年过去,那些童稚的记忆,纵横交错地丢叠成山,定格的神情样貌,即使生了尘埃仍然货真价实。
他们是城市孩子。城市的一大特色就是:快。什幺都在赶快。脚步快。时间快。景貌变换得快。人变得也快。
跟着一去不复返的还有这个大时代。
过年过节,过得是一年不如一年,往昔提灯笼放烟火的快乐,多热闹啊!公园发放的红白汤圆,甜腻腻的红糖水,在大台北的共体记忆中,渐被岁月漂白成瑰丽的空壳,全是剩的────至于个人还剩下什幺,也只是个人的事。
国小时,有些老师真误以为李一越和张细是那种长得不相像的亲兄妹。一股劲地夸李一越是个负责的兄长,他得意的尾巴都翘上天了,对张细就更加的呵护,恨不得在她帽子上贴张自己的名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就是她哥哥。李一越童年的两个愿望,全在张细的身上获得巨大的满足。当他迫不及待地想做哥哥的时候,张细出现了;他作梦都想做英雄,张细便在深夜当中哭哇哇地呼救。这缘分简直是作孽。
孩子的爱纯粹到没有种类之分,与成人世界里一丝一毫都要精细地斤斤计较不一样,孩子的爱就是爱。对父母的爱,对兄弟姊妹的爱,对猫猫狗狗的爱,全是爱─────所以他们总容易哭。
李一越爱父母。爱一天要换五六张尿片的弟弟。他爱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爱老家养得大黑狗。爱外公年年寄来的朱古力。─────他也爱细细。
爱就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简单到不能以大人的眼光去度量,有时他们爱一只狗,和爱一个人,情感上并无什幺区别,
母亲生李一鸣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七号。李一越永远记得。
母亲疼的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出来,时而哀号,昏昏沉沉地喊疼……李一越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后来父亲在医院苍白的走廊告诉他,「生小孩是一件极其辛苦又疼痛的苦差事,以前妈妈生你的时候也是这样……每一个母亲都是很伟大的……你以后要孝顺你妈妈。」……李一越整晚都睡不着,想起母亲疼得汗流浃背的模样,只觉得惶恐不安。
……后来他被他父亲抱着站在育婴室的玻璃窗前,瞪着那些白列整齐的小箱床,怎幺也找不到自己弟弟在哪里,这些婴儿无论男女怎幺都一个样,红红黑黑的,又皱又丑……母亲抱着在襁褓中睡着的李一鸣,小声对李一越说:「Jerry,来。这是你弟弟,你摸摸他……」......看着虚弱的母亲与安睡的弟弟,七岁的李一越出奇的平静与茫然,那种感觉就像坐过山车,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到了低点,还来不及缓口气又一下冲到了最高处,叫人难以消化……..
那是李一越生平第一回嚐到因爱而生的恐慌与难耐。他当时还小,事情一件件来得快,情绪追不上现实的速度,等他差不多回味过来,母亲差不多都出院回家坐月子了,他才渐渐从那股浑浑噩噩的劲儿中清醒。
然而这样雷同的感觉国小三年级又来了一次。这一次的对象是住在楼下的张细。
那是一个惊人的深夜。那年他们九岁。
那晚发生的一切,至今都深深烙印在李一越的脑海里,他不经意间做了旁观者,目睹了张细童年中最深沉的噩梦。这件事后来被时间渐渐掩埋,张细保持沉默,他也只字不提,这算是李一越幼时无师自通的体贴,只是不说,却不代表真正释然。
…….前面的事情是怎幺发生的,他也不清楚。李一越只记得当时自己睡熟了,结果被外面客厅的动静吵醒。是他父母交谈的声音,后来大门被砰地一声甩上,震的人耳膜发麻。睡不着的李一越打开房门跑出去,就见母亲穿着睡衣,站在家里的铁门前朝外张望,十分担忧的模样;他跑过去,就听见楼道外面传来阵阵叫骂的声音,听起来有好几个人,声音都很熟悉,他们吵得极兇,
三字经飙来飙去,还有人呜呜地哭......李一越的睡意已然全失。
他爸刚刚就跑了下去。光听声音就知道,楼下一群人已经打起来了,三四楼几户邻居陆续被吵醒,纷纷打开铁门张望,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
李一越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很紧张,他抱着母亲的腿,坚持一起站在门口,他问母亲:「是不是婶婆家?」母亲眉头深锁,拍拍他的头,不肯多说。李一越想到了张细,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漫入四肢百骸,几次想伸手转开家里的铁门,都被母亲打了下来。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楼下的情况,听见了婶婆的声音,还有几个阿伯,有个男人不停地呛声,他也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啊──────」那一天其实也是李一越的噩梦。
......楼下的声音其实很混乱,可他仍然敏锐的捕捉到那一阵哭声。他还听闻过张细的哭声。她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可那晚,他就是听出来了,在哭的小孩是细细。
那哭声是一计重磅炸弹。在李一越的身体里砰的一声炸开了花,他在母亲的怀抱中挣扎起来,像中邪一般,李妈几度抓不住他,气得喊了他的全名,可又怕吵醒李一鸣,于是压抑着音量,李一越死不听话,伸手就要去拉门锁。
.....楼下几个女人再度尖叫,似乎在争抢什幺,有个女人简直叫破了喉咙:「张铭华!你把女儿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