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华在小界岭牺牲的消息传到汉正街,人们又震惊又悲痛。厚德厚生闻讯赶到麻城福田镇,当地百姓已为殉国烈士开过祭奠大会,除厚华外,其他阵亡将士埋在一座大坟墓里了。正值非常时期,东线武穴、广济和东北方向潢川、信阳相继失守的战报,让王氏两兄弟作出决断,灵柩不必运回汉口,只拍下厚华遗容,将他安葬在父母亲陵园里。
随后,又去附近“王家凹”山村看望养病的精忠。王家凹离小界岭不过五里,只有三户人家,四面尽是陡峭山峰,掩蔽于一片原始森林中,十分隐秘。冰儿随部队来到大别山之初,借住一位农民大嫂家中,丈夫受伤后,冰儿提出交给她照料。部队长官考虑医护人员奇缺,精忠失血过多,长途担运对伤病员不利,答应她的要求。这样,精忠住进王家凹。主户大嫂,心地善良,古道热肠,对精忠夫妇体贴入微,常吩咐男人贤贵打些野味给他俩补养身子,时时劝慰她:“你们安心住,鬼子来了也找不到这儿。”“你莫要说麻烦我,论起来,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呢。怀孩子时,切不可伤心过度,会影响胎儿发育。”
王氏兄弟由崔秘书带领七弯八绕,好不容易找到崇山峻岭中王家凹,随着几声狗叫,循声瞅去,老远见冰儿坐在茅屋前同个妇女聊着,待走近,见她脸皮蜡黄,挺个肚子,知道不久要生产了,看来,暂时不便将她夫妻二人接走,塞给主户大嫂两百银元,作为精忠二人叨扰费用。农家夫妻推辞再三,冰儿说,你家也困难,收下吧。再说,精忠疗伤买药,我马上生娃娃,都要花销呢。听这般说,淳朴的大嫂只好接受下来。冰儿又悄声嘱咐两个伯伯,不要讲出爹牺牲的事儿。免得精忠悲伤,影响他身体。
当躺卧床头的精忠问:“大伯,二伯,听说我爹转到汉口医治了,现在伤势怎样?”
“在法租界医院呀,你皎皎姑姑找了有名的外国医生给他瞧着呢……”
“你二伯说得对,我去瞧过,都能下地走路,他盼望你快点养好伤回部队。”
两位伯伯带来的消息让精忠欣慰地笑了,又问战局如何?大伯直摇头,说:“东线很吃紧,武穴、广济丢了,小界岭那边的潢川、信阳也失守了!”
“可能武汉要撤,你安心养病吧,伤好了,如果武汉没保住,去重庆找我们,我们已将机器拆卸装箱,委托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全运到四川了。”
精忠急躁起来,叹口气说:“大伙都忙着抗战,我在这里成天躺起。”冰儿担心他犯犟要回汉口,宽慰道:“养好伤也算抗战嘛,只有医好创伤才能再上战场啊!”
经三人反复劝告,精忠才捺住性子躺卧养伤。
小界岭守军撤离,日本鬼子才由河南沙窝经福田镇进入麻城,此时,大雪开始封山,外人进不来,精忠得以在小山村静心养伤,身体渐渐康复。而冰儿也在腊月间生下一个胖小子,取名抗战。幸亏王大嫂提前置办了小孩所需一应物品,衣服呀,尿布呀,摇篮呀,风帽、披风、猫猫鞋呀,当然,还有冰儿喝水煮鸡蛋的红糖。大嫂细心、有经验,预防冰儿奶水不足,特地磨了好多米粉喂抗战。小家伙像小狗一样贪吃,长得胖乎乎地,喜得大嫂直说:“简直比得上春天园子里菜秧棵啊,一天一个样儿!”冰儿说:“抗战,抗战,快快长哟,帮爸爸去打鬼子兵哟。”精忠已经可以坐起了,摸着儿子圆脑袋笑了:“哪会等他长大打鬼子?能用哪么长时间赶走日本强盗么?”贤贵是老实巴交的山民,成天噙根旱烟担,没多的话,这会却笑了,说:“兄弟,你知道我打野物枪法哪那准么?每次扣扳机,我就把面前猎物想成小鬼子,所以,百发百中啊!”淳朴汉子的谑语逗得大伙开心地笑了,连冰儿怀里大头娃娃也摇着手,格格连声。只有大黄狗摇摇头,甩甩耳朵,意思是,小菜一碟呢!……这两家人过得像一家人融洽和美。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阳春三月,山顶积雪化作涓涓小溪,树梢长出嫩绿新叶,峡谷里开满野杜鹃,红艳艳,黄灿灿,又一个美丽的季节来到了。
这天,太阳暖融融地,冰儿抱儿子坐在门前场地同王大嫂拉家常,黄狗朝山坡狂吠起来,原来坡上下来两个人,年纪大点的,戴瓜皮帽,穿深蓝长袍;年轻的,扣顶草编礼帽,斜背一杆长枪,冰儿见了,显出慌张。大嫂说:“不打紧,保长,算是咱王家幺叔呢!那背枪保丁是王家侄子。”说时,老远就打招呼:“幺叔,二狗子,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穷山凹里了啊?”王保长笑着挥手问:“贤贵呢?”大嫂带嗔地回答:“他能闲得住?还不是钻山去了。幺叔,又要摊派捐税呐?”问答间,两个人已走拢来,王保长一见冰儿笑着致意:“稀客!贤贵家,这娘儿俩哪里的贵客呀?”冰儿也笑着招呼:“幺叔,你好!”
“她是我娘家远房老表,躲鬼子,来这山凹里住些日子。”
“唔,不能说‘鬼子’,应喊作皇军,知不知道?赶集时你这么叫,会惹祸的!今天不是派捐派工,皇军现在实行食盐配济制,按人头,每人每月四两,我给你发票的……”
“怎么盐也变得金贵起来?一月四两,用舌头舔也不够啊,腌腊货怎么办呢?”
“唉,省着点吃吧!”
“日他妈,小鬼子想这缺德办法整治抗战游击队,能行吗?”保丁瓮声瓮气骂道。
“二狗子,你可在联保公所吃粮啊,嘴给我扎紧点!”保长说着,将盐票递给侄媳妇。
冰儿在他们一问一答时,背过身,装作逗儿子,其实,每句话都在心里掂量着。保长临走,客气地打招呼:“多玩些时吧,山里比城里和美安静呀。”
精忠回来时,冰儿说:“幸亏你同贤贵哥钻山打野物了,让保长碰见,更不好支吾呢。”
“不打紧,他是我自家叔叔,二狗子也是王家人嘛。”贤贵挺有把握安慰道。
“要是他俩无意中说出去呢?再说,就不会有别的人窜来?”
“嫂子,我们也是得走了,瞧,鬼子这样变花样挤兑人,这么点盐,可不能拖累你家,主要是我们当家的身子完全复原了,心里蹩得慌,哪坐得住啊!”
“妹子,等伢儿长大一点再出山嘛。”
无论贤贵夫妻俩如何挽留,精忠冰儿执意要走。大嫂只好帮忙清点行李。所谓行李,主要是小家伙的衣帽鞋袜加尿布之类。贤贵闷葫芦心倒细,嘱咐精忠绕过福田镇到项家河,再步行几十里,从滠水坐船转黄孝河回汉口。临行那天,贤贵两口子和大黄狗,一直把他们送到峡谷口,王大嫂抱着冰儿泣不成声,再三嘱咐,平静了一定来玩。两个男子汉也十分感伤。然而,终于挥手告别了,走好远,回头看时,那对山里夫妻还站在坡上目送,黄狗蹲在一边也显恋恋不舍样子。这情景,让冰儿一路走着,一路流着眼泪。
战火连天,夫妻俩带着不足周岁孩子颠沛流离,艰难困苦真是难以尽述。所幸,两口子年轻,有身好武功,兼复惯于闯荡江湖,几经辗转,终于回到汉口。
路途,精忠思量,纵使大伯二伯将纺织厂、面粉厂,包括几家大商铺迁往四川,总还有产业留人看管,找留守人员多少可以弄点路费去四川的。岂料,守店的掌柜是满窖,正在阳明书院对面店堂打麻将,听他要路费,摇头冷笑:“你们是王家三房少爷少奶奶,照说,拿几十块银元做盘缠有什么话可说?只是,厚德、厚生两个老表走时把现钱全带走了,大表嫂更是刮得干干净净。如今全靠门面出租养活几个仆役,紧巴巴,月月还不够开销呢!”
精忠听父亲说过,满窖是表爷爷张守田娶的小妾生的仔,德行与满仓表伯是大不相同的,贪得无厌,手特黑,明知他叫苦,不再多说,问道:“表叔,后湖大院现在住上人没有?”
“你们自己去看吧,门都没上锁呢!”说完,自顾自打牌了:“北风!”
冰儿两个抱起孩子来到后湖,不由愣怔了,只见院墙四处缺豁,屋子门窗洞开,显然被人偷撬走了,左厢房还算完整,两人只好先在这儿安顿下来。清理房间时,精忠忽地瞟见一张破纸片上写着“厚华先生千古……刘歆生敬挽”他头一嗡,打个激灵,语不成句地叫道:“冰儿,冰儿,你快来瞧,这是怎么回事?”冰儿抱着抗战过来瞅瞅,叹口气,说:“其实,你被濑谷打伤后,爹就让小鬼子乱枪害了性命。大家担心你发急,枪创迸发,一直瞒起了……”精忠听妻子这番话,泪如泉涌,就地一跪:“爹,儿子与小鬼子不共戴天,一定为你报此血仇!”冰儿说:“住两天,摸清情况我们去四川,你回部队打鬼子,我负责带好儿子,等他长大也打鬼子,赶跑了还不算数,再飘洋过海打到他们日本老家去!”
第二天,精忠从满窖嘴里得知,厚华牺牲噩耗传回汉口,各界为他举行隆重追悼会,挽联挽幛拖了好几汽车。报纸发了专刊,有人画幅画:厚华一手将濑谷按进棺材,一手拿七星宝刀扎在敌酋胸口上,濑谷头伸出棺材哀哭……
精忠长长叹口气,说:“表叔,你知道怎样能到四川?”
“不好办哟,鬼子对西去乘客检查很严,而且,轮船最远只通宜昌。到了宜昌,五里一岗,十里一哨,只要是年轻人,抓进劳役营做苦役。年轻漂亮的女人更不放过,”说着,仿佛害怕精忠开口凑盘缠:“船票也忒贵的。”
然而,精忠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去四川投军,只是,身上仅有几块银元,当务之急得弄上一笔钱,不说盘缠,嗷嗷待哺的儿子也需一笔开销呢。可是,怎样弄钱,他一窍不通,在白莲教也好,在军队里也好,从不曾赚过一文钱啊!想到这里,他懵了。
突然,有个瘦子用肘拐撞他一下,拿张纸亮一亮,马上揣起,说:“咸的,要不要?”“什么甜的,咸的?”“对,正是这东西!转手就赚好几十文呢!”瞅精忠眼神,那人说:“你是真‘洋盘’,还是装‘洋盘’?我是急于扳本,才便宜出手呢!”说时,指指一间屋子,从里面传出摇骰子声音,还有大声呼喝:“单,单,单!”“双,双,哈,双啊!”……
精忠摸摸腰里银元,问:“转给谁呢,能赚多少?”那人看他真洋盘,凑近低声告诉诀窍,正说着,惊叫一声:“谈不成了,缉私队来了!”说毕,慌忙闪进小巷溜走。果然,街那头过来三个人,斜挎盒子炮,瞅瞅精忠,没看出什么,将他一扒,横冲直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