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露出薄明,一群野鸭嘎嘎叫着向南飞去。院内胡杨枝已烧得差不多了,狼群增至百十头,鬼哭神嚎,闹成一片。买买提焦急地四面观望,不知如何解围。
这时,他瞅见有头瘸腿大灰狼远远而来。它尾巴翘起,迈着碎步,神态高傲。群狼自动分成两边,连原来翘尾巴的健壮大狼也夹起尾巴,低着头,显出卑躬样子让路。好几只狼仰卧着,显露阴部,表示臣服。瘸腿大灰狼在高处居中坐定,群狼敛声屏息瞧它动作,似在等它最后定夺,收拾残局。显然,它是狼群里王中王。
王中王睥睨一切,打量久攻不下的废墟,像在琢磨原因,又像思考计谋。突然,它发现院内虎子,盯视良久,又迎风嗅了半天,仰天长嗥起来。虎子开始并未理会,甚至满含敌意监视着。王中王叫到第三声,虎子竖着的耳朵颤栗几下,轻轻嗷了一声。王中王兴奋了,越发嗥叫不停。群狼齐声应和,悲怆高亢,震天动地。
忽地,虎子长长地嗷了一声,蹿出院墙直奔王中王;它围着王中王转悠,嗅着。王中王竟然由它放肆地拱动自已;同时,伸出舌头亲昵地舔虎子。虎子也舔起王中王,两头狼用爪子互相搭弄,低声咿唔,如同耳语。随后,王中王朝院落里审视有顷,便调转身子向旷漠长嗥一声,带领狼群撤走了。虎子跟随王中王跑了几步,旋即站住,呜呜咽咽,然后掉头跑回废墟。王中王望着虎子背影踌躇一会,最终还是率领它的臣民散去……
胡克娜在院墙前高兴地迎接虎子,紧紧搂住它亲个不停,喃喃地:“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只有万能的真主才能创造奇迹!”她明白了,当年在村前赶走的瘸腿大灰狼,就是这王中王,虎子是它的亲生子,狼国里皇储;两狼认亲后,虎子一定以答应回到母亲身边作条件,央得撤去重围。只是虎子感到尚未完成护卫任务,回到他们身边的。这么一想,胡克娜于惊喜中生出几分伤感。
天色现出暗蓝,星星一片一片隐没。风吹动胡杨、柽柳和芦苇,也刮过这古旧院落,从湖面飞起一群野鸭。天开始亮了,马上太阳又会展示炎威。
“趁凉爽,快点找到何科长,赶回红柳店。”厚华说,胡克娜戚戚地点点头。
南边突然响起密集枪声,厚华兴奋地判断:“肯定是伍局长到了!”
随着越来越近的“得得”马蹄声,买买提惊呆了:十多匹白马上,一例坐着白帽子东干人,驱马奔来,频频放枪。厚华瞟到维族人神色不对,放眼一望,只见何光被反绑双手坐在马上,由刘川雄牵起那马儿。马队呈扇形朝土坡压过来。
厚华作了最坏打算,与买买提居高临下守定。又吩咐道:“胡克娜,你快将所有宝藏掩埋井中,绝不能落到这伙坏蛋手里!”刚作好应变准备,马匪将高坡团团围住。
刘川雄把手中绳子一抖,何光坐的那马走到队列前。他扬着盒子炮,得意地叫嚣:“王厚华,你们想抓老子?看吧,你们科长落到我手里,快快投降,免你们不死!”几个马匪淫邪地叫嚷:“小丫头,快出来同爷们快活,快活!”
原来何光迷路,顺着芦苇稀疏处找出路,朝南走岔,刚上岸,遇上绕道偷袭的匪徒。虽然他拳脚也精,叵奈寡不敌众,让群匪扑倒,五花大绑起来。
胡克娜见这群满脸横肉歹徒比夜来狼群还可怖恶心,抓过买买提马枪要扣扳机。厚华夺下来了:“不能。何科长在他们手里,小心误伤他。有我王厚华在,不会让马匪越雷池一步!”说时,抬手一枪,打断刘川雄手中缰绳。何光趁机双腿一夹,想驱马逃回土坡。但他双手绑着,不甚利索,为孜鲁克纵马上前一把抓住丢到地上。何光半跪起身,大声叫嚷:“厚华兄,别管我,只管打!”一个精瘦匪徒举起马枪对准何光:“你敢嘴硬,老子先崩了你!”话未说完,被厚华一枪将马枪打成两截,马匪畏惧厚华神枪,噤住了。
刘川雄又喊起话:“王厚华,咱井水不犯河水。你的银钱我不要了,只要你还我黄金碧玉冠,答应不再找麻烦,我马上放了何科长,还送你们回汉口。咱说话算话。”
“刘川雄,只要你放了何科长。我保你不死!”
“死到临头还说大话。老子们就这么围起,不饿死也渴死你们!”
双方相峙间,尘土飞扬,有白马飞驰而至。白马上坐个大汉,群匪举枪致敬。
胡克娜眼尖,一下认出是野驴泉为自已相救的汉子,大喊道:“马团长,是我呐,是你的小朋友呀!”
马回回向坡地笑笑致意,转头盯着地上站立的何光:“何科长,你不是骂我放肆么,今天我手下真放肆了啊!”何光怒目斜视,挺胸不答。
那边,胡克娜又呼喊开:“马团长,你听见吗,还记不记得你的小朋友?”
大汉在马背拱手作谢:“好姑娘,你是我救命恩人,马回回哪里敢忘!”
“那就请你放了何科长吧!”
匪首瞟瞟何光,沉吟不语。土坡上,胡克娜几次要跳出院墙跑向马回回说情,被厚华拦住。买买提也说:“妹子,这些人是没人性的呀!”但,姑娘趁他俩盯着马匪,跳出院墙豁口,飞奔着跑了下去,虎子也一瘸一瘸跟上。她跑到马回回马前,气喘吁吁地:“马团长,救命恩人我不敢当。你既认我是朋友,请放了何科长。”
何光直跌脚:“你来做什么呀,怎能指望他讲什么义气啊!”
马回回眼角扫扫何光,对姑娘微笑着“嗯嗯”连声。刘川雄见马回回似有所动,煽动道:“弟兄们,多么光鲜姑娘,快上呀!”只这一声,几个匪徒跳下马要扑上前来。
马回回阴沉脸喝道:“大胆!”匪徒们噤住了。马回回吩咐道:“把姓何的给我松了绑。”刚才挨骂的几个匪徒一听,赶紧讨好地上前给何光解开绳子。马回回又说:“这样,刘老板,他们是两个,你们也是两个。我让何科长回去,那维族人下来,这样就成了二比二,你们双方用战斗解决。我谁也不帮,只看你的本领和运气了。”
胡克娜一听,喜得直朝马回回鞠躬:“谢谢马团长,谢谢了!”说着,拉起何光要走。刘川雄勃然大怒:“小妖精,全是你坏爷们好事!”说着,扬起手里的枪。
说时迟,那时快。何光抢步上前拉胡克娜,自己却胸口中枪,倒在她怀里了。
马回回脸色陡变:“你竟敢坏了江湖规矩!绑了!”这话一发,连孜克鲁也纵马上前,将刘川雄掀翻在地,捎带黑瘦子一捆成粽子。
胡克娜搂着何光凄惨地叫喊着:“何科长……何大哥……你,你挺住啊!”
听见姑娘急切呼唤,何光睁开眼勉强地笑笑,欣慰地吃力地:“只……只要你……你没……没事,我……我……不打……打紧……”话没说完,嘴角涌出一股鲜血,头一歪,死在胡克娜怀里。胡克娜抚着何光尸首失声恸哭。虎子扑向刘川雄一阵狂咬。
马回回长叹一声,对院落拱拱手:“王营长,早听说你是辛亥革命英雄,又勇胜日本武士,马某仰慕已久。请下来一会。”
厚华瞧何光被刘川雄击倒,怒火中烧。正欲冲下一拼,见匪首捆了刘川雄二人,又诚挚相邀,插了枪,昂然而出。买买提拎着马枪跟随在后。
马回回马上致敬:“得罪了,王营长,这两个狗东西一来就反客为主,又坏了江湖规矩,打死何科长。我要用他们活祭。”
“谢谢马团长,能不能将这两个凶犯交给我。民国政府正通缉他们呢!”
“我不承认哪家政府。我有我的规矩,我要活祭。”
刘川雄边躲虎子,边骂:“姓马的,你他妈收了老子那多银洋,怎么翻脸不认人哪!”还没骂第二句,被虎子咬住下巴,说不出话来。
“没瞧,狗儿都不依你这东西!”
孜克鲁说:“既要活祭,得堆起一座坟。姑娘,别伤心了,让马团长为你朋友报仇。”说着,招来一个同伙扶开胡克娜。
胡克娜踉踉跄跄,一手拉厚华,一手拉买买提,泣不成声。虎子见女主人这般伤心,显得惶然不知所措。
这时,众马匪或用手捧,或用脚拢,掩埋了何光,另有人捡来胡杨枝堆起柴垛。
马回回命令将刘川雄二人架到何光坟前跪下,点燃胡杨枝。
这当口,东方尘土飞扬,数十骑人马放着排枪包抄过来。马回回一见,朝厚华、胡克娜拱拱手,调转辔头,双腿一夹,打声胡哨,带领匪众一溜烟向西呼啸而去。
伍局长带领一中队警察赶过来了。
胡克娜、买买提扑上前狠命踢打刘川雄两个。姑娘操起马枪就要扣动扳机,为厚华一抬,砰地一声,子弹射向天空。
伍局长在厚华身边勒定马,跳下鞍,握住厚华双手:“辛苦了,厚华,我们正是沿着你摆设的路标追寻而来呢!”又问:“何科长呢?”但见厚华低头无语,买买提拉起袖头揩拭眼睛。胡克娜哽哽咽咽,指指身边沙堆。虎子伏在上面呜咽出声。
伍局长虽已猜出,仍不相信:“何科长到底怎样了?”
厚华含着眼泪简述追踪历险,何光殉职经过。最后,吩咐买买提去坡上井里掏出胡克娜掩埋的宝藏交给伍局长。伍局长听罢,长叹一声,命令全体人马肃立墓前,鸣枪致哀……
当胡克娜要抱虎子跨上马时,虎子却挣扎脱身,一瘸一瘸走向万古荒原;走了几步,似想回头瞧瞧,又不敢回头,最终加快脚步……
伍局长诧异地:“这狗儿古灵精怪,是不是见我没理它,生我的气了?”
胡克娜忧伤地摇摇头:“不是……它……答应过……它要回去……”
虎子登上一座高沙丘,目送胡克娜一行。
大队人马走了好远,回头看时,虎子兀自蹲在沙丘朝他们凝望。
胡克娜流下了眼泪。
太阳西斜,沙冢渐远,虎子的影像也模糊了。桔红夕阳洒遍戈壁,从西边传来浑厚苍凉的歌唱:
天老地荒谁伴我?
晚霞如血染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