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造成江城巨大灾难,但人们并未击倒,相反,显出空前的凝聚力,焕发无比的创造力,武汉民族工业在二三十年代,得到长足发展,成为与大上海媲美的中国两个最富庶城市。这时期,王氏家族达到又一个高峰。义成去世后,厚生在上海的企业自然而然同汉口资本合在一起了,三弟也回来参与经营,真是财旺人旺事事旺,作为义成财团掌门人王厚德自然倍感欣慰。
这天,厚生一家突然回到汉口,并且,从上海运回拆卸的纺织、面粉机械。这举措让厚德甚感诧异,问道:“二弟,这是什么回事呀?怎么电话电报也不来一个?”
“芦沟桥事变充分暴露日本妄图吞并我中华的狼子野心,上海肯定是他们攻占目标。我可不能把这些机器留下资敌,为日寇侵华战争利用。上海日本间谍忒多,担心监听到动静,横生枝节,哪能打电话打电报?写信又太慢。大哥,这样,我来个先斩后奏了。”
“好,你办事我放心。这一来,武汉厂房得扩充了……”
“先别忙扩充厂房。真打开花,只怕武汉也燎燃战火。不如将这些机器运回麻城,那里是山区,好藏匿。再则,乡里产粮又产棉,真有需要,就在麻城开工……”
“嗯,狡兔三窟嘛,当年冯国璋一把火烧光汉口铺面,不是老爷子乡下置办的田产卖了钱,东山再起该得多少时日啊!包几辆汽车,还是用马车运输这些机器?”
“车子运费贵,路又不好走,还怕颠坏机器。用船,沿爹下汉口时路线运回去。”
就这样,厚生赁了十只驳船,在龙王庙江边傍起轮船将机器转卸驳船,而后,上溯汉水,入黄孝河,准备顺滠水折进白河,在老家安置这批宝贝。
时值初夏,原野一片葱翠,杜鹃倏忽掠过蓝天,边飞边嘹亮地歌唱,飞得不见踪影,还远远地传来悠长呼唤。两岸开满绚丽的野花,红、白、黄、蓝、紫,格外灿烂。芦苇如绿色城墙,一望无际,使人觉得行进在苏州水巷里一般。驳船虽说吃水深,恰逢盛水季节,一路篙撑桨荡,走来倒还顺当。厚生久居闹市,站立船头听着哗哗的涛声风声,瞧着充满野趣的乡村景象,顿觉胸襟开阔,心旷神怡。
突然,苇丛间打声胡哨,港汊里箭一般划出无数小船,将十只驳船包围了。厚生猜想遇上水盗,喊声:“有劫匪!”就势闪到舱边半跪起,从夹克里掏出手枪,子弹推上膛。但是,并没扣扳机。他知道左轮不过六发子弹,可不像机枪来个秋风扫落叶,算上十来名押运保丁拿的长枪,也顶不住数以百计水盗呢,与其说准备开仗,不如说威慑来人。
保丁拉拉枪栓,顶上子弹也没开枪,不知是等命令,还是虚张声势,壮壮胆。
这时,小船上有人发话了:“要命的,不要乱动!”说时,一个箭步跨上厚生躲避的驳船,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抓住领口将他提了起来,然后,两手擦拭擦拭,仿佛手儿弄脏似的,讥诮地说:“看你穿身洋服,不是奸商,必是贪官!把枪交给老子!”
厚生明白,稍有不慎会惹杀身之祸,乖乖地递上枪,但仍忍不住说句俏皮话:“好汉,本人既不是奸商,也不是贪官,只算义成商号押运员呢。”这回答让那人一愣,正要问他,后面又跳上来一个女子,呼喝道:“哟,你蛮油腔滑调的呀!”说时,抓过枪对着厚生:“嘴巴再不老实,给你一粒花生米,信不信?”厚生这下彻底服帖了,举起双手摇着,连连后退:“女好汉,使不得,子弹上膛了呢!”女好汉的称呼,让面前一对男女笑起来。女子说:“哪来这种教法?喊我当家的,女侠全行嘛!”男子问道:“船上装的什么金银宝贝?”厚生回答:“什么都不是,是机器……”这时,另只船上有人想必搜查过,大声告诉道:“大当家的,全是铁块块呀。”女子奇怪地问厚生:“装这些铁块块有什么用?”
“报告女侠,这是从上海拆回的机器。日本人要打来了,我不想留给小鬼子利用……”
“唔,刚才你讲,只算义成商号押运员,你叫什么名字呀?”
“报告大王,我叫刘六……”厚生担心露出二掌柜身份,当上人质,胡乱编个姓名。
“大王?越说越混账了,你干脆喊我强盗吧!”男子笑着抢白。
听口气缓和,厚生偷偷打量他,这头目是个青年人,长眉细眼,挺英俊,穿件白领褂,颈脖上挂块白玉。仔细瞧瞧,那玉是一朵精致的白莲花呢,瞟眼觑他手上腰刀,更奇了,是七星宝刀!不由脱口而出:“当家的两样物什,怎么同我兄弟的一样儿?”
“哪两样物什?”
“这……白莲花,还有七星刀……”
“你说的兄弟,是义成商号的王厚华?你怎么知道的?他不是为国捐躯了?”
“哪那事!他在新疆呢,是我嫡亲兄弟,会弄错?”
“你不说你姓刘吗?”
“……嗨,我姓刘,未必嫡亲兄弟非姓刘不可?”
“听你闪烁其词,前言不搭后语,果然不是好人。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王厚华如今在哪里?敢有半句假话,放你的血!”
“当家的,别发火。我……我是厚华二哥,他……确实在新疆……”说到这里,厚生想起青年刚才用“为国捐躯”四字,估计没恶意,说:“我真名叫王厚生,是他二哥。”
这时,女子开腔了:“大当家的,这样说来,他是你二伯了?”男子听后面无表情,向厚生问道:“你说说,我这两样宝贝来历吧!”
“白玉莲嘛,是我小莲妈妈的,她是白莲教大当家的,七星刀嘛,是二弟那年坚守土当码头,受伤被人救下,那位救命恩人送的……”
“这样说来,你真是我厚生二伯?我父亲现在还活着?”
“厚华确实在新疆,我写信要他马上回汉口的。可从没听他说起有个儿子呀!”
青年男子自我介绍,他叫王精忠,说着,讲起二十六年前故事。
在土当码头救厚华的渔夫叫许杰,他有个女儿叫许菱子。许杰得知厚华生母是当年白莲教大当家陈小莲,又敬重又痛惜,千方百计给他治疗枪伤。多亏父女俩悉心照料,厚华那般严重伤势得以痊愈。尤其是菱子,厚华卧床不能动弹之际,一日三餐是她一勺一勺喂厚华吃,服侍他吃饱喝足,又坐在床边陪起说话解闷儿。至于换金创药,洗脏衣服,更加全靠她。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两人相爱了。许杰也中意厚华,教授他七星刀法,将菱子许配给了他。穷人家没什么讲究,何况正值翻天覆地非常时期,买对花烛,拜过天地君师亲,就算完婚。婚后,厚华与菱子情深意笃,心里却牵挂推翻满清的战事,瞧自己身体完全康复,辞别岳父和娇妻,重新回到队伍,参加北伐了。临别,厚华取下颈脖上白莲花相赠,菱子则把祖传一对七星雌雄腰刀的雄刀送给丈夫作表记。不久,菱子发现怀了孕,眼巴巴盼厚华接她去汉正街,一等两等,不见丈夫人影。
许杰属穷倔巴头,厚华不来接,不准女儿去找他,说:“如果这小子不来接你,就算爹瞎了眼,害了你一生。”然而,嗣后传来的消息是,鸡公山一仗打得可凶,民军死的人堆满山坡。菱子料想厚华绝非薄幸遗弃她,笃定在战斗中牺牲了,不知偷偷流过多少眼泪。
第二年,菱子生下一个胖小子,孩子的笑靥给这贫寒家庭带来欢乐和温暖,许杰十分喜欢小家伙,取名精忠,从三岁起,教他武艺,一家人其乐融融,应算很幸福。
岂料,就在这年,一个渔霸看中菱子,图谋抢她为妾,许杰一怒之下,杀了这坏蛋。为逃避官府追捕,一家三口流落黄陂横店藏身。又过两年,许杰因搏杀渔霸旧创复发,不治身亡。安葬好父亲后,菱子曾牵起儿子到汉正街寻亲,不想,遇见一个女人,据店铺伙计介绍,她是内老板,听说找厚华,并且,小孩是三少爷亲生骨肉,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娘儿俩一阵,没好气地回答:“死了!”菱子这下彻底绝望了,带着精忠回到乡下,茹苦含辛抚养儿子。然而,她悒郁成疾,不久即撒手人寰。十岁的精忠是由白莲教大当家任大年抚养成人的。任大年将女儿任冰嫁给他,并且,由精忠接替大当家位置……
听完年轻人所讲身世,厚生又惊诧又快慰,不由揆度眼前青年,那硬朗瘦削脸庞确实与厚华很相像啊,估计并非妄言。猜测所谓内老板,定是大嫂,只有她才那般语气硬戗势利。但不知老三回汉正街后,为什么绝口不提获救招亲的事情?难道真薄情寡义,嫌弃菱子出身寒微,遗弃人家么?照他秉性,应该不会呀!想到这里,说道:“你爹马上从新疆回来,到时候,你们父子就可团聚了。”年轻人感觉话不太热乎,说:“二伯,我并非要高攀,只想问明爹为什么撂下我娘不管,让她凄凉逝世。”厚生忙解释:“今天我同贤侄巧遇,可算一段奇缘,真是天意呀!我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扯上‘高攀’不‘高攀’?你爹一别几年,没个音信,连我们都以为他在北伐战争中战死。那段日子顾不上你娘,应是正常的。后来回汉口了,为什么不去寻找,就看他作何解释?不然,我也不依他呢!”听到这句,精忠转嗔作喜,对身旁女子说:“冰儿,快给二伯行礼呀!”
既已认亲,厚生请精忠夫妇一同押船回白,领侄儿侄媳同去祭拜自家坟茔,随后,安置好机械,带他俩回汉正街。恰好,厚华接到总店要求集中财力,撤离西北分号的通知,抓紧结账,兼程赶了回来。这天,有黛格母子,媛媛娘儿,有皎皎,厚慈夫妇也过江来了,一大家子吃着晚餐,边吃边聊天,厚生刚进门,厚华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估计你这两天会回呢。”瞟见他身后两位年轻人,噫了声,问:“二哥,这两位是谁呀?”
“可有缘呢,看你们谁能猜出他俩是谁?”
皎皎舞着筷子说:“女士呢,猜不出。男士呢,有点像表弟……”听她这一说,大伙仔细瞅瞅,不由笑了,七嘴八舌议论开:“真的,瞧他尖尖的下巴。”“那眼睛……”“鼻子最像了,多周正挺直!”……只有媛媛不参加评判,冷冷地笑着,低声自言自语:“又来了两个认亲的……”厚华笑道:“像,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厚生声音不由提高八度:“老三,你记不记得黄孝河边的许菱子?!难道你把她忘记了吗?”
“二哥,你……知道……菱……菱子的事?他,他们讲……讲的?我哪能忘记啊!从北方退伍回,没来及落屋,我就沿黄孝河四处寻找……后来,有人告诉我,岳父同菱子被渔霸逼得离乡背井,不知去向了。还有人讲,他们早死了,并且领我看过岳父、菱子坟墓,我发誓找渔霸报仇。又听说,渔霸早让岳父杀了……事情既然了结,顾忌说起受伤招亲,人家会议论我没全身心投入革命,也怕想起往事伤心,干脆深深埋藏心里了,所以,对你们也没提……”说着,厚华眼泪汪汪地。
“我猜出来了,二表哥,这男士肯定是厚华表弟的骨肉!”皎皎叫起来。
“可……成亲两个月,我……我就走了……”
“三弟,要怀孕,两天,两个时辰都行呢!太好了,王家又多个男子汉。”黛格笑道。
“你……你真是我亲儿……”
“王厚华,我早对二伯声明,我不是来高攀,是质问你,为什么撂下我娘不管?刚才你已说清,管你说真说假,我不再问。你怀疑我不是你亲生儿,我们可以滴血认亲嘛,呶,就用桌上盘子盛了我俩血……”说时,精忠掣出七星腰刀将食指一划,拿过桌上绿玉荷叶盘,把汩汩直冒鲜血滴在盘里。厚华说:“既说得这切,还有假冒的不成。”但精忠不依,伸着刀说:“你是上过战场的人,还怕见血?我只证明是否属实,免得像当年我妈找来,有女人讥笑为抢分财产的!”皎皎早注意大表嫂鄙夷神色,赞成道:“对,表弟,弄个水落石出也好,省得小心眼闲言碎语的。”厚德一直没吭声,猜测诅咒三弟“死了!”的女人必是自己堂客,也极力要厚华验血,免得她嗦。这样,厚华便接过刀,划破食指,滴血在盘。除了媛媛扭过脸装做不关心,所有人如鹅抢食般伸长颈脖看结果,只见两滩血像有灵性似地张缩翕动两下,迅即融为一团。大伙鼓起掌欢呼了,包括青甫、汉法等小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