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华初始参加北伐,雄心勃勃,豪情万丈,随着战友一路讨敌,势如破竹。不想,清帝退位,孙中山先生没执政,却让双手沾满革命党鲜血的袁世凯当了大总统。接下来,刘英、张振武、蔡济民被杀害,刘公被解除兵权,熊秉坤等人落个虚衔……冯国璋、王占元却身居高位。拼死拼活,为他人作嫁,这革命还有什么革的?
一气之下,他退伍回到汉正街。当两个哥哥要他主持西北和新疆商务,厚华满口答应了,同买买提、满窖去了新疆。两年下来,他建起各种关系网,将西北局面打开了。
这年新疆皮毛大丰收,厚华要汉口汇来二十万银元,准备大干一场。因为牧民习惯现金交易,他用皮箱装上现钞,带了满窖和买买提前往牧区收货。顾虑这次款项较大,预先同警察局伍局长打过招呼,请求派两名兄弟陪同保护。伍局长说,最近案子多,拨不出多的人,只派出一个何光护卫。厚华知道何光系日本警官学校毕业,虽说有些纨绔作派,为人精明,沿途警署很熟分,真有需要,调动警力也方便,倒比两个警员管用呢。就这样定下了。哪知,临行,七等八等,迟迟不见何光。他只好押了款子顺道寻到警局。进警局一问,值班警察说,何科长还睡着呢,厚华吩咐满窖、买买提到隔壁酒店等待,自己进去催促那懒虫。好不容易等何光磨磨蹭蹭收拾停当,刚出门,满窖慌慌张张跑来告知,银子在酒店被人抢了!何光一听,抽出勃朗宁说:“就在隔壁?哪有这等猖狂匪徒?”
原来,满窖喜欢唱戏,交结一个倒嗓子改行剧务,叫刘川雄的武汉人。他刚同买买提进酒店,刘川雄带个黑瘦子来了,声称去托克逊会朋友,还说买了壶上好葡萄酒。说时,亮亮皮囊,而后,打开皮囊同黑瘦子喝开了,他俩喝了几口,刘川雄递给满窖和买买提尝尝。一会功夫,两人全迷糊过去了……厚华同何光到酒店询问掌柜,掌柜说,当时在外面忙,只见刘川雄他们骑马向西走了。买买提说:“大漠虽广袤,道路并不多……要走,必须经过柽柳铺,奔玉门关出国,我们加紧追,一定追得上!”厚华当机立断,要满窖向伍局长报告案情,赶来接应,他同何光、买买提骑马寻踪追击匪徒。
买买提住柽柳铺。每年五月,村子里开满粉红色细小柽柳花,十分美丽。买买提有个妹妹,叫胡克娜,十六岁,长年骑马在村子附近放羊。
有天傍晚,她赶羊群回家,发现村口有头大灰狼神色仓皇,犹豫踟蹰。牧羊犬狂吠着扑上前,胡克娜准备拿箭射,大灰狼见势不妙,一瘸一瘸逃走了。胡克娜在红柳丛中发现匍匐一只受伤的小狗娃,血和毛凝结成块,奄奄一息。她收养了它,取名:虎子。
大灰狼想必念念不忘这顿美餐,以后又来过几次,买买提同乡亲放了一阵枪,唬得它不敢再来闹腾。胡克娜天天用盐水给虎子洗伤口,敷上箭疮药,包扎得妥妥贴贴;一勺一勺给小狗喂羊奶,喂奶酪。经胡克娜悉心照料,虎子很快康复,显得活泼而敏捷。
不久,邻居发现小狗娃忒喜欢追咬鸡儿羊羔。有天,竟咬死隔壁家大白兔。邻居气疯了,操起草叉撵了好几圈,终于将虎子逼到干草垛里抓住,拎起它审视好一会,惊叫起来:“真主保佑!胡克娜,你捡的哪是什么狗娃,是只小狼崽啊!你瞧它耳朵,嘴,牙,还有尾巴老拖着……”胡克娜一把夺过来,抱在怀里:“谁说它是狼崽,分明是只聪明、漂亮的小公狗呢!”买买提闻声从屋里出来,近前瞅瞅:“可不是,你真是引狼入室啊,赶紧打死了。”说着,抓过虎子往地上一摔。眼见买买提拿草叉,胡克娜抢步上前趴在虎子身上护着,眼里涌出泪水:“哥,是狼崽我也要养着它。”买买提跺着脚说:“什么不好养,要养只狼崽。瞧它野性不改,会祸害人的呀!”胡克娜坚定不移地:“你不是讲过,狗就是狼驯养成的?”买买提警告道:“你得看住它,再不能祸害村里家畜家禽。不然,只有打死了。”
胡克娜担心虎子顽皮招来杀身之祸,常将鸡呀兔呀羊羔呀,放它面前测试。如果虎子呲牙咧嘴,就大声训斥,揪它耳朵;如果它伸舌头舔舔,或者用脸颊亲亲表示友好,奖它一块肉干,一口奶酪。经过训练,虎子果然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与遍地行走的家禽家畜和睦相处。买买提惊叹道:“只有万能的真主才可以改变狼子野心啊!”
三人追到柽柳铺,恰好胡克娜赶羊回家,买买提问妹子看没看见两个骑马人驮口皮箱路过?胡克娜说:“有呀,有呀,”说着,讲了放牧时的遭遇:下午,她让虎子站在高处守望羊群,自己在柽柳林边割草。听见虎子短促嗷叫,她立起身眺望,有两匹马飞奔而来。白马坐个大胖子,马后驮口黑箱子;黄马骑个黑瘦子,胸前挂只望远镜。两人跑过来,胖子瞅见胡克娜眼睛一亮,一双色迷迷的眼尽在姑娘脸上、胸脯上乱打转。胡克娜厌恶地偏过脸。瘦子倒很和气,扪胸躬身打听野驴泉在哪里?她躲着胖子刀子般眼光,往东南一指,说:“往西走就是了。”瘦子道声谢,策马就走。胖子竟逼近胡克娜盯着不动。瘦子连声催他快走也不理。虎子早踅到女主人身旁观察动静,见胖子态度不逊,不耐烦了,仰天长嗥一声。这一叫,白马认出眼前是头健壮公狼,惊得前蹄腾空立起,将胖子和黑手提箱掀翻在地。箱子跌开,哗啷一声,滚出好多银元,有的还用纸封起,一筒筒的。胖子在瘦子斥骂中手忙脚乱地收拾银元,随后,同瘦子纵马急驰而去……
“两个匪徒果然向西逃了,往野驴泉追!”厚华说着,挎上马。胡克娜听是追劫匪,缠起哥哥也要随同一道。买买提说,行,把骆驼和你的“维药箱”带上,保不定派上用场呢。厚华认为带上小姑娘,岂不是添累赘?何光见小姑娘美丽动人,同意道:“没听买买提讲,她会医药呀。”胡克娜嘴一噘:“你们枪法和箭法不一定有我准呢!”说着,收拾枪呀,箭呀,铁铲呀,水壶呀,顺手将几块馕也捎上……最终,到底是四个人一起出发了。
虎子一见冷落它,急得连声咿唔,追着胡克娜朝上扒拉。
“嗬,差点忘了它了,哥,把它抱给我吧。”
“你还担心累着它?”说着,他还是将虎子双手递上。虎子坐在姑娘怀里,满眼惊喜,东张西望,十分惬意。买买提牵着骆驼走起来也挺快捷。
沿途的左公柳、钻天杨丢在后面了,驼铃叮当地向西进发,进入满是黑石头的山谷。山脚下长着稀疏红柳和一蓬蓬带剌野草,偶尔,会看到一两朵黄色、蓝色小花。兀鹰展开翅膀在空中翱翔。一只狐狸从不远处蹿出,横穿谷间大道。虎子兴奋地唔唔连声。
眼前景致荒凉而寂寥,厚华却倍感新鲜。何光唱起京戏:“急忙里催坐骑,神魂飘荡……”厚华不时看手中指南针,每逢方向改变,跳下驼背,用石头摆个“介”字箭头……
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得得”马蹄声。回首间,一匹银白牝马驮个大汉驰骋而至。大汉戴圆帽,蓄连鬓胡子,身穿白色长大衣,大衣镶黑貂皮毛领,腰间露把盒子炮,肩上斜挂只军用水壶。经过厚华骆驼旁,大汉放慢马儿步伐,唱道:
大戈壁滩是我家,不种稻麦不种麻;
美女金银任爷取,快枪骏马闯天下。
大戈壁滩是我家,坟墓不扫酒不洒;
天老地荒谁伴我,晚霞如血染黄沙!
歌词悲怆,音调古怪,不由叫人一惊。白马傍胡克娜骆驼走过,大汉歪起头,色迷迷盯着姑娘,几乎脸挨脸地唱道:“美女金银任爷取”,神情猥亵,吓得胡克娜闪让不迭,差点跌下骆驼。虎子愤怒地向大汉唔了一声,似要扑过去。何光拔出勃朗宁喝问:“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给我站住!”大汉也不答,哈哈一笑,策马驰去,消失在山谷转弯处。
胡克娜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好吓人呀。这大胡子是干什么的?”
买买提说:“可能是东干人。我瞟他腰里别着盒子炮呢!”
那年,新疆军阀盛世才与斯大林签订了一个秘密协议,以苏联红军、白俄、蒙古、中国军队组成北方军团,击败了马仲英和河西回族部队,溃败的回族部队在沙漠上打家劫舍,当地人称之“东干人”。厚华说:“管他东干人,西干人,不生枝节。要追刘川雄啊!”
他们边走边谈。山谷越走越敞亮,山石由黑变作深褐色,又变灰,变白。山包也渐渐低矮平缓,树木和野草更其稀落。太阳炙热起来。
忽地,虎子又咿唔起来,紧张得背上的毛都竖立着。胡克娜坐在驼背上,发现前面山脚灌木丛下躺着一个人,有匹白马在那人身边踟蹰。“树下好像有人死了。”
买买提眼尖,说:“就是刚才过去的大汉啊!”
待他们走近前,果然是唱古怪歌儿,飞驰而去的连鬓胡子。在他身旁的灌木丛边,有口泉眼,军用壶丢在泉水边。买买提俯身急切呼唤:“大哥,大哥,你怎么啦?”何光说:“管他做什么,我们赶我们的路。”买买提不理会,仍关心地:“怕是渴急呢。”在人迹罕至的翰海大漠,发现有人病厄急难,都有义务救援的。胡克娜出于一个姑娘善良,并不计较大汉适才唐突,对买买提说:“哥,让我下来看看,他大概中暑发急痧吧。”
胡克娜让买买提扶下驼背,提了医药箱上前蹲下看视。只见大汉牙关紧咬,嘴唇发乌,头上直冒冷汗,说:“肯定中暑了。”说毕,从箱里拿出“哈密汁”,撬开大汉的嘴灌了进去。又吩咐买买提去泉水洼蘸条湿毛巾敷在患者额头上。买买提用指头蘸泉水舔舔,直摇头,连连往外吐口水:“又咸又苦,怪道他渴得病了。”厚华、何光看他俩忙乎也帮不上什么。厚华说:“可能是喝下苦咸泉水病的吧?”
买买提说:“我记起来了,这泉叫‘野驴泉’,哪能喝?牲口都难咽下呢!”
大汉一会醒过来,坐起身,望望眼前几个人,默默地点点头。胡克娜递上自家羊皮水囊让他喝个够,等他喝够了,又灌满他那只军用水壶。
大汉强撑着站起身,牵过马,接了姑娘递给的水壶,对四人双手一拱:“谢谢了!”而后,从颈脖上取下一块翡翠枣耶叶,用手掌亮起,说:“好心的姑娘,愿真主保佑你。呶,这和田美玉雕成的枣耶叶送给你了,算是我一片心意。”胡克娜一个劲推辞,但大汉不容分说,将玉塞在她手里,然后,抓住马嚼踏上马蹬。临上马,又回头叮嘱道:“大漠上有人为难你,拿出枣耶叶,就说是我马回回的朋友。”言讫,一抖缰绳,隐没在一溜烟里。
一股神秘气氛攫住四个人,捧着枣耶叶翡翠,姑娘呼吸都急促了。何光说:“救了这个人,不知又会祸害多少条性命。”厚华无可奈何地:“买买提住这里,总不能坏了规矩,见死不救。”买买提说了句维吾尔谚语:“葡萄到了季节,不落到人嘴里,就落到地上。”
走出峡谷,太阳西斜,视野蓦地开阔,眼前出现一座座新月形沙丘。远远看去,丘峰连绵如硕大黄色波浪,一望无际;右边长着几丛红柳,隐隐闪烁点点银光。买买提告诉大伙,红柳丛后面有条小河流向贝什托克湖。丛林里有家回族人开的旅店,叫作红柳店。
落日时分,他们赶到红柳店,在店前,大伙下了骆驼。买买提牵着骆驼进院子,大声呼喊店主招待:“怎么不见人哪?”叫到第三声,从屋里踅出个肥胖婆娘望望他们,说:“怎么四个?听说是三个。掌柜的,买卖来啦!”一个戴白帽小个子弯腰蹿出,两手划动,连声应着:“来了!来了!”胡克娜见他鹰鼻鹞眼,并且腔调诡异,吃了一惊。
买买提倒挺熟份地:“怎么,老常客不认识了?”
小个子阴阳怪气:“认识,认识。你买买提大哥谁不认识!就这三位眼生一点。”
屋里点着汽灯,雪亮雪亮,何光掏出两块银元往桌上一丢:“快烧水做饭!”
新疆一般通用纸币“两”。战乱频仍,币值不稳,按市价,三十五“两”合一块银元。何光料定掌柜会惊讶而殷勤的。岂料,胖女人嘴一撇,阴笑:“孜克鲁没说错,是三只肥羊子,的确油水厚呢!”买买提诧异地:“今天怎么啦,两位掌柜的?”
胡克娜看出蹊跷,掏出一件东西往银元上一拍:“嫌少了,加上这块玉总该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