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五日,是汉族三大传统节日之一的中秋节,在汉正街,这天,有祭月、拜月、赏月、吃月饼的风俗。亲朋友好还相互赠送月饼,取团圆之意。因而,满仓早在汪玉霞订了大大小小月饼数十盒,或赠人,或自家食用。月饼上印有“嫦娥奔月”“银河夜月”“三潭印月”等各种图案,精美异常。节日宴会之丰盛自不必说,但仔鸡烧板栗家家不能少的,鸡是当年孵育的小公鸡,板栗是湖北罗田县板栗。义成商号各店面和后湖王家大院门楣上,前一天便挂起大红宫灯和“走马灯”,走马灯是八角形五彩灯笼,圆形内胆剪贴有三国、水浒等故事场景,点起蜡烛,冷热空气对流,内胆转动开来,场景里人马栩栩如生,逗得孩子们跳起来瞅稀奇。入夜,娃娃们提着西瓜、打瓜镂空而成的灯笼欢跑着,通宵戏嬉。不知哪里小贩用糖炒板栗,诱人香甜气息随风满街飘散……
这天,后湖王家大院摆起香案,供了香、烛、瓜果,准备敬“月亮菩萨”。
晚来,天高气爽,明月高悬,义成兴致很高,令仆妇用羊皮褥子垫了躺椅让彩云半躺起,抬到院落里,一家人围坐八仙桌赏月。
这时,从堤街下来一排人,提着灯笼,抬着锦缎装饰的彩棚,棚内置办瓜果,一路鼓乐吹奏,径直而来,是家骥一家到了。按汉口风俗,谓之“送瓜”。于是,主户家妇女上前迎接送瓜亲戚,此即取《诗经》里“瓜瓞绵绵”含意,欢庆多子之兆。此前,从午餐过后,即有许多朋友遣人送瓜,多半为汉口商界头面人物,如李兴祥、胡赓堂、包云舫、孟继富、金莲峰、沈耀先、鲍玉波、刘歆生、周恒有机器厂老板周仲宣、匹头棉纱老板李紫云、粮食巨头陈焕章、巨商韩永清、买办刘子敬、杨坤山等等,包括倡导“立国重在教育”的贫士张继煦和后来称之“国学大师”的黄侃,无论贫富贵贱,性情和违、辈份长幼,是管事还是仆役前来送礼,义成一律亲自接待,厚礼相还。如胡赓堂一生吝啬,家财万贯,从不事公益慈善活动,仅在80岁生日,由大儿子极力促成,从寿礼酒席费用抽取3000元兴修汉阳郭茨口道路,一时传为笑谈。胡赓堂与义成乐善好施胸怀大相径庭,平日是瞧不起这老吝头的,这天,他厚赏胡家仆役,又派满仓回赠。但对“烟土拿货大王”赵典之派人送来瓜果,婉言谢绝,说:“义成性情孤陋,不善交际,素未谋面,收受无名.”满仓一旁悄声提醒:“这样做,犯忌讳,不吉利,再说,赵典之为黑道人物,得罪不起的……”义成回答:“同这种害人精打交道才算不吉利呢!”谨守原则,爱憎分明。
这回,家骥属至亲,照说,应由彩云带领女儿媳妇迎宾,但她只能半躺起朝哥哥嫂嫂笑笑致意,在义成精心调理下,她开始有了知觉,已算不错。于是,由厚德妻子冯媛媛同厚慈偕仆妇接过彩棚,给鼓乐班子、夯夫看赏、赠送月饼糖果和银钱。
厚慈同赵臬台儿子赵驷驹于前两年完婚,赵驷驹系义成当年东翁赵得利孙子,在湖北招商局当襄理。赵臬台又是叶安生女婿。姻亲相联,盘根错节。
那年,何老四误入鳄鱼阵,全军复没,官文责成新任臬台赵士光传讯王义成。赵士光是赵得利大儿子,在河北任内即常听奶奶、父亲谈论义成的谨厚义气,没想到,刚升调湖北就同他打上交道,有意关照,未派人拘传就对岳父叶安生讲了,预先放出风声,好让义成逃走,暂避一时。叶安生慌忙跑到后湖报信,义成听罢,笑笑,说:“叶翁,俗话说,心里无冷病,不怕吃西瓜。我倒要坐在屋里,单等来人锁了,看能定我什么罪名?”正说着,臬台衙门差役拖着铁链子寻上门来,因叶安生从旁说好话,彩云又尽情打发一番,来人得了许多银子,没给义成上锁,由他的轿夫抬到臬司大衙。
大堂之上,义成神色自若,有问必答。他承认何老四系自家妻弟,当然过从甚密。至于陈小莲系自家小妾,是十分平常的女流,传为白莲教大当家,皆是人们厌倦了英雄救美传奇,续上美女英雄助凡人,如同《十三妹》者,又像楚剧《潇湘夜雨》演唱何氏姐弟谋害潘巧云,难经推敲。这等道听途说,街谈巷议,不过编故事,小说家言,岂足为凭?一番雄辩,振振有词,让赵臬台深以为然。
未几,曾国藩插手案件,偏袒何忠义,各打五十大板,官文调任,不了了之。但是,王义成受讯问时,镇定沉着,大家风范,给赵臬台留下极深印象。后来,经叶安生作伐,与义成结为秦晋之好,成了儿女亲家。其时,叶安生同义成联手开办的纺织厂不尽如意,勉强维持。直到赵驷驹进招商局,从英国进口十几台纺织机械,情势有所好转。
故而,这个中秋节,不仅有合家团聚的欢乐,也带有庆祝事业成功的色彩。
一番互相祝福之后,义成挨着彩云躺椅同家骥夫妇居中站立,左右两家小字辈按长幼分列两旁,由义成、家骥敬香烧化黄表祭月拜菩萨。仪式完毕,刚入座,满仓领着几个仆役挑了两大担南瓜进门来。满仓兴奋得脸泛红光,连声说:“这个‘秋’摸得好呢!”
原来,中秋节这天,湖北还有“摸秋”习俗。晚上,家里人到别家园圃去偷秋南瓜,置于妇人床下,据说,这样做,可以多生儿子。又因是瞎灯黑火干事,武汉俚语中,往往将找不到方向,形容为“摸秋”。
义成看见挑回两担南瓜,自然高兴,连声问:“给园圃主家留了钱没有?”
“这事哪会忘记?一个南瓜留下五钱一锭小元宝呢!明天真会让主家喜疯的。”
望着儿孙满堂,义成十分欣慰,可是,想到厚生,尤其是厚华,心中又隐隐不安。大儿子没说的,虽然谨厚有余,机变不足,勤勤恳恳,为人本份。王氏商业帝国主要由他身体力行,义成只坐镇指挥。而今,义成商号不但在上海、天津、北京、广州通商都邑开设分号,连内蒙新疆边陲之地也铺开网络。全靠厚德南来北往,四方奔波呢。
厚生同表姐皎皎夏天里从国外回了,这小子好长时间,将北京那段浪漫悲情的账记在老爷子身上,住舅舅家不肯回后湖。虽经家骥夫妇反复劝说,仍提条件:如果强迫他同钟知府小姐成婚,绝不踏进家门一步!反正钟知府全家死于义和团动乱,义成点头答应了。
厚生是由表姐皎皎送回的。她担心爷儿俩弄僵,打前站,先一步到后湖。见皎皎穿件短袖襟褂,系条大摆裙,一个仆妇十分惊讶,嘟哝道:“怎么没穿裤子哟!”义成摇头道:“衣冠与世同。这妆扮走在街上真算招摇过市呢!”皎皎知道姑父是老古板,笑着回答:“有人比我还张狂呢。”义成愤慨地说:“那是没有家教的东西!我王家绝不让这种人进门的。”话刚落音,厚生一身洋装,辫子也剪了,蓄起大披头,架付平光眼镜,拎根文明棍,挽着个金发碧眼,袒胸露脯的洋丫头进了门。皎皎瞧姑爹仿佛被妖怪惊吓了,目瞪口呆,连退两步,差点倒在地上,想到老人倡导尊师爱道,悄声说:“这姑娘叫黛格,是厚生在法国的法文老师呢。”义成不由眉头皱起了,讲:“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么同父亲结婚了?老子若是女人,小杂种岂不要纳我为妾?”这反诘,让开化的皎皎大笑不止。
喜剧刚拉开帷幕。黛格瞧见老爷子,丢下厚生,急步趋前,用生硬的中国话,向义成问候:“您是爸爸吧,您好!”说完,像老鹰捕食小鸡,张开双臂扑向义成,一把搂住老爷子颈脖要亲嘴。义成急得将头左摆右摆,胡子在黛格高耸胸脯的乳沟里拭去擦来,姑娘让擦拭得痒痒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到底在公公脸颊上亲了一口,才松开手。
黛格手一松,义成差点瘫坐地上,他十分尴尬,极力定定神,想起家骥说的,这是人家法国礼节,就像中国男人之间打拱作揖,女人躬身道万福一样,担心自家失态,会被笑为孤陋寡闻,强打精神,强颜欢笑,举起右臂,手掌和大拇指不动,另四个指头一掣一掣地对外国媳妇致意:“你好,你好!”并且,语言无形中也学着洋姑娘生硬腔调。而左手,则不停地擦拭她亲过的脸颊。
皎皎和厚生为义成滑稽作派逗得捂嘴笑了,万没料到恪守古法的老爷子这么快被同化,瞬间学会“洋派”,甚至可视作被征服。然而,一瞟眼,发觉义成愠怒地斜睨他们,赶紧显出庄重,唯恐遭到训斥。实际上,他俩根本没窥透长辈心理――刚才,义成让法国姑娘抱住挣扎之际,下巴在那柔软温暖而富有弹性的胸脯上擦来拭去,陡生一种莫名的快感,同时闻到一股令他消魂的乳房芳香,让他回味起久违的女性欢爱,霎时,差点酥软过去,但是,马上意识到,将自己搂在怀里的,是二儿媳妇呢,乱伦的罪恶感教他打个寒噤,清醒过来;镇静一会,仿佛要清除适才邪念,不停地用左手擦拭被黛格吻过的脸皮。可是,擦拭时,手指感觉滑腻腻、软绵绵,十分受用,眼光情不自禁向黛格鲜红嘴唇和高耸胸脯游移过去,几乎与此同时,他瞟瞟两个后辈,瞧两人好像窥透自家可耻的微妙心理,于是,装出发怒加以掩饰。然后,手一挥,用种无可奈何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年轻的‘洋派’哪,进屋吧,你妈等着看你们呢!”
房内,彩云早经仆妇精心梳妆打扮,显出无比光鲜和精神,让三位后生十分惊讶。黛格叫起来:“啊哟,这是我婆婆吗?简直比我还年轻漂亮呢!”皎皎说:“真的,要走在大街上,别人会以为姑妈是我妹妹的。”这些赞叹使义成很欣慰,就像要作比较,又朝法国媳妇瞄瞄。随即,眼光转向半躺着的妻子。也许阔别多年的亲生儿子的回归产生强剌激,这天,彩云不但露出笑容,当厚生将她的手握住放在自己和黛格脸上时,彩云的手指竟然动弹了,轻轻抓搔他们,接着,奇迹般说起话来:“好……好……好……”
当家骥夫妇、厚德夫妇、厚慈夫妇和厚华陆续回后湖,团聚的欢乐达到高潮。
酒席宴前,义成对厚生说:“你俩回得正是时候,各地分号差人管理呢。”厚生尚未答话,黛格开腔了:“你们中国不是有句俗语,‘好女不穿嫁时衣,好儿不种爷娘田’?我们想自己创业呀。”这回答让厚生、家骥、淑贤、皎皎一齐点点头,显然,他们早商量过了。
“要不,到我们招商局来吧,新开设好多项目嘛。”
“二哥连自己家里业务都不做,还会帮你们跑腿打工?”厚慈嗔丈夫一眼。
“打工,我肯定从打工干起,只是想去洋行。中国政府的工不好打的,不像洋人立的规矩清清楚楚,照章办理就成。再说,洋行薪水高,积蓄足够的钱也好自己创业……”
“嗨,你这不是冤枉绕个弯,回来……”厚德的话没讲完,冯媛媛用肘一拐拦住,他猜测妻子担心分了权,转头用眼制止,还没接下讲,义成表态了。
“也好,应该有点志气,像人家刘歆生,从放鸭娃到地皮大王,也是在洋行历练出来的呢!辛弃疾有诗:生子当如孙仲谋。良有矣也!”这决定让彩云笑了。
厚生见厚华一直没开腔,生怕冷落他,特意询问道:“三弟,你的意见呢?”
“我不懂你们说的事情。我说什么,你们肯定也不赞成,还是不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