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板,这样做,肯定要额外费些钱。我在想,是打入成本,还是……”
“你不说了,明白了,不打入成本,肉烂在锅里嘛,多做几笔买卖,不都在里面了!”
从此,赵老板愈加看重义成,给他以股东的待遇,常让他代表自己到江淅订货。而每次从外面回汉,义成忘不了给赵老板母亲和舅舅家上上下下,尤其是巧云,带上合适的礼物。不到一年,义成发了。于是,潘永安让他在金秋时节与巧云完婚,又问:“你是准备回白置办田地,还是继续干下去?”义成回答:“田地也置,干还是继续干。”
他挨着舅舅家盖间明三暗五的大瓦房作为新房。婚事办得很排场。只是,义成来汉口没多久,朋友不多,潘永安素来清高,不爱交际,除自家人,来宾只有赵得利夫妇、叶老板、张富贵、韩万春药店一干人,原来翁婿两家的房东何老三、何老四及何二姑姐弟也请上了。
何家姐弟是后湖一带有名的痞子,人见人怕,唯老四倒讲义气,又因潘永安常给何二姑瞧病,他们对潘家比较尊重。何老三虽调笑过巧云几次,并不敢太放肆。
来宾热烈地给新郎新娘道喜,这时,一位身着红披风的姑娘在门口连连叫喊:“我到底还是赶上了!巧云姐姐,恭喜你啊!让我好生瞧瞧,姐夫长个什么模样?”义成循声瞅去,不由愣了,张富贵也认出来人,说道:“你不是白莲……”叶老板抢着拦住话头:“哈,一道同船的白莲姑娘哟!”小莲点点头:“姐夫哥,我还欠你两块荞麦粑粑的人情呢!”何老三听他们谈得热闹,眼睛却盯着小莲出神,自言自语:“白莲……白莲教…”
声音虽小,姑娘听见了,笑着问:“我蛮像缉捕告示上白莲教的大当家,是啵?”这一问,大伙全笑了,何老三窘红脸,也难为情地笑起来。
这天,宾主尽欢而散。回到家里,何老三问姐姐和弟弟:“你们看那姑娘是不是白莲教的?我打量她和姓张的,尤其是姓叶的,像给我们打哑谜呢!”何二姑说:“像倒像,怎么会呢,潘家那么驯良百姓,会有这样朋友?”何老四说:“就算真是,管那些做什么,人家潘大夫对我们不薄啊,再说,白莲教咱也惹不起的!”何老三本想告诉姐姐弟弟,发财的机会来了,听老四最后一句,将要说的话吞进肚里。
隔年,义成夫妇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厚德,儿子一岁那年年底,义成为何老三请去喝猪油汤。在农村,无论哪家杀猪,都要请乡亲们大吃大喝一顿。到了汉口,许多人仍保持这古朴风气。义成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抱着厚德睡了。巧云就在这天淹死在后湖里。义成被舅舅推醒时,巧云已让人从水中捞起,眼瞪起,嘴大张着,手里捏着一颗布纽扣……奇怪的是,一盆泡着的衣服还放在堂屋里,显见不是清洗衣服,失足落水而死……
巧云的七七刚过,何老三为自家姐姐作媒,要义成续弦娶了他姐姐。义成说,同巧云感情深厚,终生不再结婚。何老三说,你是不是想那白莲教的大当家?义成一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何老三冷笑:你结婚的当天我就认出那女土匪头子!我揭了张《告示》放在家里呢,你和舅舅通匪,还瞒得过我?罪恶滔天,要满门抄斩,诛连九族!若要答应两家结亲呢,我就替你瞒起……你自己掂量吧!
在何老三软硬兼施之下,他被迫答应续娶何二姑。何二姑刚过门,何老三说,义成是过婚。他姐是黄花闺女,进门就照应一个周岁孩子,太委屈了。要义成答应将所有家产由他姐管。义成只要儿子有人料理,答应这条件。反正钱还赚得来嘛。
巧云过世不到一年,姐夫就另有新欢,彩云十分不满,直是骂他没良心。家骥显得挺开通,说:“人家洋人都兴这规矩,还有离婚另娶的呢!”潘氏老俩口虽觉得女婿不近人情,也不好说什么,只讲:“厚德是要个人照应嘛!”彩云不以为然:“我家就不能照应?”小莲来时,每次去隔壁看过,见何二姑对孩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不像俗语所说:“北风冷,后娘狠”,颇感欣慰。只是,何氏兄弟看到她表情不自然,尤其是老三见她,便将眼睛转向别处,让她觉得蹊跷。聪明的姑娘没向任何人吐露心中狐疑,表面上对何家姐弟很好,常常带些野鸭、菱角、莲藕等湖鲜相送。
七月初,义成外出订货,一个多月不见打转。这是以往没有的事,赵得利担心遇上劫匪出什么差池,来后湖问过几次,潘家和何二姑也很担心。
这夜,下着毛毛雨,舅舅过来看外甥回家没有。刚跨进院落,何二姑披头散发从屋里踉跄奔出,两手在空中乱抓,高声喊叫:“来人呐,快来人呐!”永安一激灵,为她奇怪举止和音调吓得站住了。何二姑的呼喊惊动左邻右舍和弟弟何老三、何老四。人们也被种神秘诡异气氛攫住,头皮发麻,动弹不得。
突然,何二姑圆睁双眼,拍着两手,指向西南方,喊着:“义成回了,挑一大担回了。快去人接呀,他在湖边桑树下坐着。鬼打墙了,他走不出来呀!”
永安惊诧地问道:“怎么声音像巧云哪?”经他点穿,大伙才明白自已发怵的原因,更是面面相觑,起一身鸡皮疙瘩。
何二姑说完话,仰面倒地,晕厥过去。何家兄弟慌了,赶上前扶姐姐,又是掐人中,又是叫人烧姜汤。毕竟永安有主见,一面派人打灯笼到湖边瞧瞧,一面吩咐几个女人扶何二姑去里间躺下。
不一会,去湖边的人果然挑着担子,扶回义成。接货的人说,他当真坐在湖边桑树下呢。义成说,这么熟的路,都到家了,就是转来转去,尽在水边打转。这时,巧云穿一身白衣服,七孔流血,站在我面前,劝我累了就歇歇,马上有人来接的。我要拉她问话,她一下不见了。刚坐一会,真来人了,你们看怪不怪?
听这一讲,大伙更感毛骨悚然。何二姑霍地从床上坐起,拉着义成的手哭诉:“我是不想死呀!那天,我在堂屋里搓衣服,何老三姐弟俩硬扯生拽将我架出去。你抱儿子睡在竹床上,你怎么睡那死啊,我当时拉你的脚都拉不醒你啊。我挣扎着,何老三襟褂的纽扣被我拽掉一颗也没能挣脱啊,就那样生生地让他俩拖到湖边按在水里淹死了呀!何老三是想霸占我们家产哪!”这番话出自何二姑口里,口气腔调却全是巧云的。屋里人你看我,我看你,吓得不敢出口粗气。何老四皱起眉打量哥哥,又瞧瞧姐姐,若有所思……
何二姑说毕,惨叫一声,七窍流血而死。何老三手里正端着姜汤,“当”地一声,磁碗掉落在地,摔个粉碎。而后,何老三像狼长嚎一声,冲出人群,隐没夜色中。待何老四同人们找到他,何老三已吊死在湖边桑树上。人们发现他襟褂上第三颗扣儿明显是补换了的,颜色并不一致……这个借尸还魂,冤冤相报的故事很快传遍武汉三镇。因为后湖还有个美丽别名:“潇湘湖”,土当码头一位楚剧艺人将姑事编成连台本演出时,剧目叫作《潇湘夜雨》,这出戏红极一时……
后湖的奇案惊动礼智巡检司署的高志远,他官儿不大,却是满腹经纶,熟读《洗冤录集》,在勘察现场时,对王义成家不到一年,连出命案很是奇怪,为什么潘巧云并没清衣裳,而淹死后湖?他手里纽扣从何而来?接着,何家姐弟就像吃了什么药一般双双离奇地暴亡,这里面有无因果关系?如果有,王义成和潘家的人就有嫌疑,而潘永安的嫌疑最大,因为他是大夫,懂得药性!可是,潘永安是全镇著名医生,常给府县大人内眷诊治,人脉极盛,不敢唐突行事,没拿到确凿证据难以定谳,只问过当事人几次。有天,他突然以请教口气对潘永安说:“潘老,洋金花和曼陀罗如果吃了,人会不会发疯,做些不可理喻的事儿?”潘永安回答:“两味药可以使人致幻,那得看吃药的人是什么德行,坏人吃了会吐露为非作歹的罪行,好人吃了对人更加热情,并非不可理喻……”这话很值得玩味,但不算直接证据,当然毫无结果。他曾问何老四,你觉得哥哥姐姐是不是同人结仇,为人谋害?指望由他提出疑问,作为突破口,不想,当弟弟的竟然回答:“唉,平素我们太张扬了,可能是天理报应吧!”,高志远大有深意地瞄他一眼走了。这使何老四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用极低价钱要卖掉祖屋,远走他乡。然而,没谁敢要。人们没有将王义成的住处视为凶宅,倒认为何家一下死了两口人,这房屋哪能住进去?一天,何老四遇见王义成正想躲过,不料义成喊他:“娃他小舅,你怎么要卖祖屋啊!”
“姐……义成哥,汉口没人了,我想去芜湖投奔表叔……”
“没盘缠,是吧?这里有五十两银票,你拿上,祖屋不能卖。要是转回了,好歹有个落脚之处嘛,是不是?”
“义成哥,我姐和哥……唉真对不住人……”
“你说的那出楚戏?我不信!就算真有其事,我同二姑夫妻一场,你还是我亲戚嘛!”
“义成哥,你真厚道。好,我收了这银票,后会有期!”老四说罢拱手而别。
《潇湘夜雨》里的情节,高志远自然认为属于宣传因果报应,劝戒世人的,他不相信。然而,从中得到启迪,他记起搜寻何家时发现一张缉捕白莲教头目的《告示》,上面画有女匪首陈小莲的画像,这张告示上歪歪斜斜地写有十五个字:“证据,肯定在湖心岱家山,不怕他不依”比对笔迹系何老三所写。当时,高志远不解是什么意思,问何老四,他说不知道……看罢连台戏,高志远豁然开朗:以潘家人和王义成性格,很难做出这弥天大案。只有胆大妄为的白莲教匪类才想得出,做得到这般高超杀人手段呢!
一个模糊却清晰的推断在他心中勾勒而出。现在不仅仅在破一件杀人案件,更主要的是找到飘忽不定,危害朝庭的反贼!升官晋爵的机会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