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要强调的是,”琳达停歇了下来,喝了几口水,让大家在下面先叽叽喳喳地议论几句,然后继续说道,“在我们这个层面,在基层,我们维护社会稳定、遏制贪污腐败,应该是大有作为的。因此,我们必须牢记党的宗旨,不忘入党誓言,从自身做起,不占不捞,不贪不腐,坚持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不动摇,甘当人民公仆的信念不动摇,才能够当好维护稳定的领导者、工作者,保障增长也才会真正有望实现。”
平时像这样属于务虚性质的会议,与会人员一般都没有兴趣,只是为了开会而开会,都是应付差事,没有几个人认真听讲,甚至有人在下面打瞌睡。琳达到任以后,这种状况得以改变。特别是由于她不仅是一位美女领导,更由于她的讲话不是照本宣科,口才甚好,声音柔美,更有自己的独立见解,有的放矢,常常使人耳目一新,所以只要她发表讲话,与会者不仅没有人迟到,而总是认真地听,尽量做笔记,允许录音的时候还有人把她的讲话进行全程录音。
忽然,琳达把话题接续到与维稳直接相关的群体性事件的防范与处置问题上来,使所有在场的人顿时精神振奋,一起关注她的见解。果然,琳达在这个问题上发表了不同于别的领导和主流媒体的说辞。她谈到了宣传部和公安局最近报上来的几份材料,这些材料涉及到公民上访和拆迁钉子户闹事等问题。
琳达指出:“各级党组织和宣传部门、公检法机关,在对待、处置、报道公共事件特别是群体事件时,不得随意给群众扣上‘刁民’、‘黑恶势力’等大帽子,不得随意使用‘一小撮’、‘不明真相’、‘国内外反动势力’、‘别有用心’、‘煽动’等描述性、定型化、标签式的字眼,以免侵犯公民权利,伤害人民感情,造成冤假错案,进一步激化矛盾,更不允许随意要求动用警力干预处置。首先是信访、城管和公检法部门在具体问题上,应该摒弃官官相护的封建恶习,克服传统观念和思维定势,树立热爱人民群众、解决具体问题的思想,而不能对人民群众的困难、冤案、呼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要本着实事求是、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关心群众的疾苦,倾听群众的诉求,认真帮助他们解决困难。”
当琳达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政法委书记黄群力不自在地扭动一下坐在椅子中的身子,眼睛继续看着琳达,不时地记上几个字。公安局长吴勇谋身着警督制服,跟法院和检察院院长坐在一起,由于困乏而感到头脑不太清醒,听到琳达讲到公检法机关的时候,他的困意顿时消失了一大半,张着嘴巴看着主席台中间的琳达以及坐得离她不远的黄群力,而对琳达扫视过来的眼光却连忙回避了。他看了看旁边两个人,法院院长的眼睛向天花板上看去,检察院院长却拿出手纸去擦额头上的汗水。
琳达喝了一口矿泉水,清了清嗓子,看了邵丹一眼,继续讲道:“宣传部门则要根据党的一贯方针和国家法律法规,一切从人民利益出发,从稳定大局的角度出发,做好调查研究,而不能偏听执法部门一面之词,而是要对他们的行为进行指导、监督和批评,对他们的说法和做法寻找漏洞,进行质疑。有些媒体干部根本不用头脑去想问题,照搬司法部门在新闻招待会上的说法,包括什么‘刁民’、‘不明真相’、‘黑恶势力’这些极具杀伤力和侮辱性的词汇,结果在社会上造成更坏的影响,对社会不稳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宣传部长邵丹虽然一直在埋着头做记录,此刻她脸部的肌肉却在明显的抽搐,内心极为不平静。她好几次取下夹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哈气擦拭,又戴上,俨然一副继续聆听并做记录的样子。她跟政法委书记和公检法负责人具有的耐抗性特点不同,心理上十分敏感脆弱,尤其是听不得别人批评自己的言辞。虽然琳达并没有点出具体的事例,但是说话的内容却直接涉及到她主管的工作,任何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尙书记不仅对公安等执法系统,而且对宣传工作,显然存在不满意之处。但是她又没有勇气当着大家的面提出异议。
关于群众上访问题,尚琳达提出:“许多公共突发事件和群体性事件之所以发生,是由于党组织、政府和相关部门思想意识存在误区,作风存在问题,素质存在差距,工作不够到位造成的。群众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对一些党员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存在的问题心存不满,这完全是正当的,他们向党组织反映情况,诉说自己的遭遇,提出自己的要求,是宪法赋予公民的神圣权利。事实说明,在人民内部矛盾中,大多数群众的诉求,尤其是群体性诉求,是有道理的。大多数老百姓是通情达理的,许多人是贤惠忍让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提出诉求的,更不会越级上访。各级党委政府,一定要从实际出发,讲政治,讲原则,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从自己身上去找错误和不足,不能不经调查研究和认真论证就妄下结论,一味指责群众,偏袒开发商和其他商人,甚至给上访群众打滚子、扣帽子。”
说道这里,琳达有些激动。她讲这些话都是有的放矢,所涉及的内容包括各地因为强行征地、强行拆迁所引发的官民对立和群体性事件。她显然感到热,遂将西服上衣脱下。办公室主任杜传连忙接过去,挂放在墙边衣架上。琳达恢复了她的习惯,站在座位前,把两只手掌摊放在桌子上,继续说道:
“公安等司法部门必须根据法律程序和法律条文办案,而不能违反国家法律和党性原则,随意给上访群众贴标签,进行打压。司法干部应该禁用、慎用容易引起群众反感、激化官民关系的词汇,积极维护人民利益和社会秩序,配合党群、纪委、监察、信访等部门做好调查研究。对那些由于不经调研、随意贴标签和乱扣帽子从而引发或进一步激发群体性对抗的言行,县纪委要对主要负责人进行纪律和责任追究。与此同时,宣传部门对于公安等司法部门违反法律法规乱贴标签、乱扣帽子的行为,要给予质疑,至少要采取保留态度。对于他们按照自己的思想意志提供的新闻稿、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宣传部门和新闻媒体也应当多一个心眼儿,依法拒绝报道,不能成为某些不负责任的部门的传声筒和印刷厂,以免使我们的宣传机器和新闻媒体在社会上进一步丧失公信力。如果发生了群体性事件,当问题还没有水落石出,得到妥善解决,群众的正当诉求还没有得到满足之前,媒体也不要随意使用‘当事人感到满意’、‘家属情绪稳定’这些词汇。在事件性质没有得到法院依法认定之前,媒体对公安等机关对事情的处理不应做出任何价值判断,而应杜绝‘群众拍手称快’、‘大家一致拥护’这样的陈词滥调。新闻媒体应该忠实于新闻报道的原则方针,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向和标准精心策划、刻意安排群众访谈,甚至为受访者编制说话内容,让这些属于人为编造的访谈内容当做司法部门错误决策和行为的脚注。”
坐在琳达左手边的徐进副书记兼县长情不自禁地突然拍起手来。平时在这样的会议上,尤其是谈到重大严肃的问题时,大家一般都不拍手。今天徐县长打破常规,带头拍掌,使许多人感到意外。接着,也开始拍掌的是政法委书记黄群力和组织部长刘先擢。
刘先擢甚至插话道:“尙书记说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于是,大约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与会者,包括邵丹和吴勇谋,跟着徐县长鼓起掌来。
“以上这些话,”琳达待掌声停止下来,说:“是我经过一段时间调查研究和反复思考得出来的结果。因为它直接涉及到维稳问题,所以我今天毫无保留地跟大家做个交流。维护稳定,关键是预防,各级党委、政府不能只做救火队,而要把各种矛盾冲突的种子控制消灭在萌芽状态。”
“但是,”最后,琳达坐了了下来,“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跟传统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不尽相同,在一些提法上也许不正确。杜主任、赵媛可以把我刚才的发言完整地写进会议纪要,并说明这是我个人的观点,我本人对这些讲话内容的正误负责,也欢迎各位给予批评指正,让我们共同探讨提高。以后,如果条件允许,我建议常委会就这个议题专门研究讨论一下,再广泛地征求一下意见,最终可以形成一个文件发下去,以指导相关的司法和宣传工作。”
轮到县委副书记井福泉布置具体维稳工作安排的时候,老井发现自己的思维跟不上尙书记刚才的讲话精神。他最早在部队服役,在1979年中越边境战争中,作为一名新兵,随部队打到对方纵深地带,负过伤,立过三等功,后来做到了副师级,前几年转业到了地方,在淀西县县委政工副书记的位置上坐到现在,一直负责党务、党建和工青妇工作。他为人单纯厚道,但待人接物不够灵活。今天,尽管他有些地方还没有回过味来,但是他觉得,听了琳达的讲话,最近一段时期以来使他困惑不解的一些问题似乎迎刃而解。于是他建议大家休息二十分钟,实际上是让自己把原先准备好了的讲话提纲做一下调整。在大家休息的过程中,老井哪里也没有去,而是拿着钢笔,在他三页长的讲话提纲上进行增删。
复会后,井福泉说:“我认为尙书记今天的讲话意义非同小可,虽然都是些基本的道理,但是对我们许多人来说,却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值得我们牢记清楚,认真消化,用来规范我们的思想和工作。我常常在想,你说改革开发已经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却形成了新的贫富分化和城乡差别,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越富越想富,一些党的领导干部也失去心理平衡,要通过权力运作谋取私利,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权贵阶层,人口中少数人占居了社会上大部分财富,形成了新的贫富对立、官民对立,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了,迟早是要出大问题的。这跟我们党的宗旨和建国目的是相违背的。我们过去打江山,就是为了让全体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过去历史上那样,一个阶级替代另一个阶级,只是一个王朝的交替更换。关于这些,我建议宣传部、党校和政策研究室等部门,认真学习领会中央领导同志关于建立和谐社会的讲话精神,结合尚书记刚才的这些讲话——县委办公室的同志要根据尚书记的讲话录音进行认真的整理,遵照省委关于维稳保增的通知要求,做一些学习调研,把全县各级领导干部的思想先端正起来,保证维稳保增工作能够落实到实处。”
井福泉讲完话之后,徐进问大家有没有人希望发言,对议题是否有疑问。坐在他身旁的刘先擢爽快地说了一句“没有疑问,坚决执行”,人群中有人附和着做了同样的表态,没有一个人要求发言。由于这是奉上级指示举行的专门会议,日程上也就没有其他安排。于是,徐进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向大家散发了几份文件,同时让每人签了一份维稳保增责任保证书,然后宣布散会。墙上的方形石英钟已经指向十八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