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西县县委大院坐落在县城东部繁华大街路北,即向东路九号,典型的坐北朝南,是个长方形,东西宽约两百米,南北长五百多米,占地面积逾十万平方米。大院东南北三面筑有高高的砖石围墙,西面依傍一条三十多米宽穿城而过的小河,一排铁栅栏把依依杨柳与陡峭河岸隔开。人们站在西边的沿河马路上,依稀可见对面院子里被大树掩映着的办公大楼和在花草守护着的道路上走动的人影和车辆。
虽然这里被称作县委大院,但是县委和县政府、人大、政协等机关的大部分单位都驻在这里,大门两侧挂着县委、县纪委白底红字牌子和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白底黑字牌子。三十多年前,县委这座新的大院破土动工的时候,这一带属于小城郊区,是一片庄稼地。随着城市东扩,如今这里早已是市中心,且是这个县城的黄金地块,机关、商店、住宅林立,人车熙攘,很难寻觅到郊区的痕迹。
院子里一共有四栋主建筑以及一些平房和附属设施,其中三栋办公大楼是四年前新建的八层灰色现代建筑。正对东面大门的是一号楼,它是县委大楼,后面的二号楼是政府大楼,再后面的三号楼虽然是人大政协大楼,却有一半楼层被政府机关占据着。在二号和三号楼之间是一栋两层楼的礼堂和机关食堂。一号楼前面是个圆形广场,中间是一个方形汉白玉国旗台座和一个心字形状的喷泉。一条用柏油铺就的林荫道,把院内各个建筑和东西两个大门连接得畅通无阻。路边栽种着塔松、国槐、香椿、红枫、银杏、梧桐等树木,银杏树前几年替代了春天乱飞花絮的白杨,而梧桐则是十年前专门从南方引进的。在专门的草地和各个犄角旮旯,培植着各种花卉和矮株观赏树木。清洁工人定时打扫卫生,浇灌花草。正值春夏之交,各种花卉竞相开放,争奇斗艳,香色迷人。人们走进这个大院,就有一种身处花园的感觉。
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在一号楼第二会议室举行,规模阵容比平时的扩大会议要大,实际上是县里几大班子负责人、县委各部、政府各局办和乡镇一把手的联席会议,由此可见其重要性。出席会议的包括中共淀西县委七位常委,他们是县委书记兼人代会主任、副书记兼县长、副书记兼政协主席、宣传部长、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纪委书记,还有人代会、政协的常务副主席、县委秘书长、县政府秘书长、公安局长、检察院院长、法院院长以及同时是县委委员的部分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局办首长或主持常委工作的负责人,一共四十多人。
会议由副书记兼县长徐进主持。徐县长也是本县人,典型的技术干部出身,在省农业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分到市农业局工作,当过农机厂总工程师和厂长、市农业局副局长、市委农工部副部长,五十岁时被派来淀西县担任县委副书记、县长。
会议的日程是,由徐进传达省委关于维稳保增的重要通知,市委常委、县委书记尚琳达以维稳保增为主题做报告,县委副书记井福泉代表县委常委会就落实维稳保增行动做具体安排。
徐进首先跟大家宣读了市委转发的省委关于维护社会稳定、保障经济增长的重要通知。通知要求全省各市县、各单位党政部门认真贯彻执行中央维稳保增的指示精神,尤其是在北京举办奥运会期间以大局为重,维护好社会治安,解决好各类敏感问题,利用调动一切资源力量,积极预防、妥善解决群体性社会冲突,包括各类越级上访事件。通知对维稳保增提出了具体要求,各级党委一把手必须把维稳当做第一要务来抓,巩固改革开放的良好势头,在维护稳定的同时保持增长,把维稳列为领导班子政绩考核重要指标,凡是在维稳方面出现重大问题的一律实行一票否决制。
今天的琳达,依然是大卷披肩淡棕色头发,一脸淡妆轻抹,一袭西服裙装,青灰色外套使她显得素雅端庄,洁白的大领衬衫加重了她坦率大方的气质,使在场的每一个人不敢懈怠,都在期待着她的讲话。
琳达开始讲话时,首先回顾了自己最近两个月对全县十二个乡镇、两个街道、一个开发区进行考察时的基本体会。她说:
“建国五十多年来,我们党在执政党的位置上,尽管经过了曲折反复,但是在不同阶段以不同方式体现着关爱群众、改善民生的决心。从最初的实现人民群众温饱,到十七大定下的‘全体国民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目标,国家在一步步推进着‘民生是执政之本’的治国理念。我们基层执政者,最基本的工作目标就是保障一方安全,创造民生幸福,通过改革、开发、发展的成果,建立一个让老百姓安居乐业的和谐社会。”
“但是应该承认,”琳达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全场,“我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强调斗争和国计,为了打造安全而强调斗争,为了实现国计而忽视民生。这在解放之初一段时间里完全是必要的。因此,在安全和民生方面,我们对老百姓欠债过多。现在一些同志的头脑里,还存在着阶级斗争的观念,容易把人民内部矛盾混淆为敌我矛盾,对待社会问题不能明辨是非,同时不懂得我们执政就是为人民服务的道理,当干部就是当人民公仆的道理,当领导就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理,在思想上、观念上身陷误区,这是非常危险的。
琳达指出:“改革开放将近三十多来,国民经济的发展成绩斐然,国力获得了极大的提高,有目共睹,城乡居民的收入大为增加,百姓的生活显著改善,有口皆碑。然而我们的工作还存在不少问题,近年来并且出现了许多新的问题,主要是社会不公、两极分化、城乡差别问题严重,人们没有享有平等的机会,在gdp连续多年保持强势增长势头、一部分人已经富裕起来的同时,相当多的工人因为下岗、失业而生活艰难,相当多的农民因为失地而无地可种,大批农民涌进城里,在为城市发展做出很大贡献的同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和牺牲,却在收入上没有保障,国家没有解决农民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刚刚摆脱温饱之苦的老百姓又面临现代贫困。更为糟糕的是,由于制度缺陷,党政官员贪污腐败没有得到根本遏制,反而愈演愈烈,一些官员违反党组织的规定,违反国家法律法规,采取各种非法手段,一心要成为首先富裕起来的那一部分人,于是党群矛盾、官民矛盾非常突出,蕴藏着极大的风险。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和谐社会的建立就将永远是一个梦想,而且我们的处境将会越来越危险。”
“谈到维稳问题,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危害社会未定的真正根源是什么?”琳达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从理论上讲,是社会制度的缺陷所导致的对掌握公权力的领导干部无法实行有效控制监督所导致的各种腐败。有些手中掌握权力的人,将人民赋予他们的公权私有化、资本化。他们的‘权力’就是‘资源’,就是原始‘资本’。这些人依仗这种‘权力资本’进行权钱交易,买官卖官,贪污受贿,化公为私,利用职权牟取私利,明里暗地,大量侵吞国家和社会财富,迅速地富裕了起来,成为权贵集团的一部分。这就是马克思、恩格斯过去所讲的那种‘社会公仆变成社会主人’的社会现象,就是列宁过去所讲的那种‘捞一把’的社会现象。我记得列宁是这样描述这些人的:旧的一代被清除了,而在这块土壤上还会不断产生新的一代,因为这块土壤过去产生过、现在还在产生许许多多资产者。有些人像小私有者一样看待对资本家的胜利,他们说:‘资本家已经捞了一把,现在该轮到我了。’可见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产生新的一代资产者的根源。”
琳达打开笔记本,时而低头参考一下旧时笔记,侃侃而谈,字字铿锵。当她停下说话的时候,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只能听见笔在纸上做记录的沙沙声响,还有从窗外偶然传进来的几声鸟啼。
“可见,真正危害社会稳定的根源是各种贪污腐败现象,是利用权力徇私枉法的领导干部,是导致两极分化的社会发展趋势,而不是那些到处投诉、上访、请愿的群众。在许多地方,当上访事态发展到一定严重的程度时,一些乡镇、街道领导人热衷于采取强硬态度,甚至不惜动员公安部门参与处置平息。这样做,有时候会把群众不满暂时压制下去,有时候反而会激化矛盾、发生冲突,导致官民关系、警民关系的进一步对立。虽然在淀西还没有发生此类事件,我们应该高度警惕,引以为戒。”
琳达再次扫视了一下会场,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坐在不远处的公安局长吴勇谋。由于全场陷入一片沉寂,琳达缓和了一下口气:
“当然,要解决这个问题,涉及的面太广、问题太多,需要政治家在宏观层面去策划行动,而不是我们这个层面所能做得到的,更不是我们在这里说说,向愤青那样表达一番,就能够凑效的。由于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我就不再多说了。”
这时,琳达发现,会场上刚才似乎是凝固了的气氛突然得到了缓解。穿着深色花格休闲夹克的徐县长,双手撑着座椅扶手,此时仰起头,透过眼镜,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身穿西服的组织部长刘先擢一直在侧耳聆听、满脸严肃,使劲地点了点头。在距离主席台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开始交头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