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的白色衬衫已被雨点儿打湿了斑斑点点,好在她里面穿着的是宽幅灰白色胸罩,只是在胸罩和裙带之间隐约露出肚子和腰部的肉色。对她负有保护之责的杜传、小于不免生起怜香惜玉之情,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此刻,琳达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伞下,全然没有顾及这些,而是神情严肃,眉头紧蹙,炯炯目光穿过道道雨线,锁定在树林中不远处一座危楼上。
上午来的时候,天气晴朗,她在车里隐约见到过这楼,只是一晃而过,没有看清楚。站在路边上,透过几排白杨树干,琳达依稀看出,这是一栋只有两层的旧砖楼,周边被挖成了大坑,赫然矗立在大坑中间,对着马路的山墙上那个特大的白色“拆”字告诉她,这是待拆迁建筑物。山墙上还有至少两道红色横幅,由于落下雨水起了皱褶,上面的白字大都无法辨认,最后三个字好像是“共存亡”。琳达正在对危楼感到纳闷儿,心想:危楼里面不该住人了吧?忽然雨点儿稠密了起来,在烟雨迷蒙中,危楼墙上的横幅倏地飘动起来,在屋檐下翻腾几下,接着整个儿地飞向空中不见了,似乎是消失在不远处建筑工地大吊车伸出的长臂上。
根据以往的情况判断,琳达知道这样的旧房多是祖辈遗留给后人的老屋,居住人面对拆迁改造,不肯接受安置补偿条件,变成了所谓的“钉子户”。社会上对“钉子户”褒贬不一。有人说他们是不通情理,漫天要价,借机发财,如果大家都像他们,城镇建设就无法开展了。也有人说他们是依法维权,讨价还价,无可非议,如果大家都像他们,社会进步则是指日可待。
琳达想问杜传是否听说过这个危楼的情况,一阵疾风恰巧从树梢上扑向琳达她们,杜传的伞一下没拿好,被风掀起反转过去,半个伞面挣脱了架子,在风雨中摇曳。几乎是在同时,小于上前一把抓着琳达的伞边,将伞面和架子牢牢固定,避免了杜传那样的狼狈。
如果没有下雨,她真想叫小于把车开到危楼跟前,仔细了解危楼的情况。当然,如果没有下雨,那些上访群众一定会在这儿等她,她就可以了解到危楼的情况,还有访民向她倾诉的其他情况。
“雨婆子,你今天安排的这场雨让人不敢恭维,当心我们向玉皇大帝越级投诉你!”琳达自言自语道。
杜传拿着破伞,在雨点的击打下,没有听清楚琳达的话,大声喊道:“尚书记,快进车里避雨!注意别让雨淋着。有话车里说吧。”
琳达看见杜传和小于都站在雨中,知道自己再不回到车里,他们肯定还会在雨中站下去,对身体不好,于是转过身子,在小于的帮助下钻进了车子。
杜传身上只是半湿,而小于的身上却湿得厉害。他们钻进车子后,琳达一边用手去拢沾着雨珠的头发,一边问道:
“你瞧你们,身上湿了,要不要到镇里跟李甜借件衣服换?”
“不用,我没事的,车里缓和,扛一会儿就过去了,”小于摇了摇头说,拿过一条毛巾使劲儿擦脸、脖子和头发。
“小于说没事,我湿得不多,更没事。如果去找李甜,还不知道他又要生出多少事儿来呢,”杜传也不同意去镇里。
小于把双蹦灯开,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开始工作。外面的雨突然下得更欢了,虽然没有了雷声,但天好像是漏了一般,把数不尽的珍珠抛洒下来,击碎在车玻璃上,洒落在树木、花草和地面上,流淌进路边的沟里。过了一会儿,天开始发亮,雨点儿开始变细变少,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那座危楼又变得依稀可见,仍然令人揪心地屹立在风雨中。然而,琳达突然想起很快就要进入麦收季节,这场雨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不免为全县今年的夏粮收成担心起来,对杜传说:
“杜主任,待一会儿,你给农工部陈主任打个电话,看这场雨对今年的麦收有多大影响,农民们需要什么帮助,要他下乡镇多跑跑,帮着下面解决困难,有什么要事得向县委、徐县长及时汇报。”
驾驶台上的时钟已经显示十二点一刻。因为两人衣服还没有干,又不愿意去镇里找李甜,琳达要小于开车返回县里吃饭。从这里到县城大约四十分钟车程,赶到县委餐厅吃饭还来得及。奥迪在牌楼前面倒车掉头,车轱辘在路面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人”字,不过这个字很快便在雨点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子在绵绵细雨中驶向高速公路。
就在琳达把车子停在牌楼前面,在雨中眺望危楼的时候,县委党校副校长张三柱在天时峪镇政府礼堂的学习落实科学发展观的报告已经开讲。他的辅导报告从十一点一刻开始,到十二点钟,正好完成了序言部分。由于琳达不在场,县委一帮大员顿时轻松了起来,个个都好像获得了自由。张校长做报告需要投影机,因此需要放下主席台后墙上的幕布,撤掉台上的桌椅,关掉对着台子的灯光,主席台上只剩下老张一个人唱独角戏。
这正好给了刘先擢等人一个开溜的机会。他和邵丹、吴勇谋等人来到台后会客室,李甜赶忙过来陪他们,剩下镇长庆叔和跟张校长在主席台一侧的报告桌上调试电脑中的ppt文档。跟琳达在场时不同,这次他们毫不客气地就坐在了沙发上,接过李甜递过来的各种水果,大口大口地品尝起来。李甜还给刘先擢和吴勇谋两人敬上大中华,弯腰点烟,一会儿会客室里便烟雾缭绕起来。
正在吃哈密瓜的邵丹怕烟,连忙把身子移动到靠门口的沙发上坐下,嘴里嘟囔着:“你们这两个家伙真是缺德,只顾自己舒坦,不管别人遭殃!怎么这等没修养?”
邵丹说话就像耍刀,咄咄逼人,显然是在指责刘先擢和吴勇谋随意吐烟。
吴勇谋仰着脖子又吐了个烟圈,嬉皮笑脸地说:“哎哟,实在对不起邵部长,让您受委屈了。我就这一根,过过烟瘾。”
刘先擢用眼睛瞅着邵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但是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琢磨着应该怎样对她进行反击。
李甜拿过一个大香蕉,剥开半截,恭恭敬敬地递给邵丹,嘴里一个劲儿地说:“邵部长请吃香蕉,吃香蕉。你瞧,又大又嫩。”
邵丹接过香蕉,说声“谢谢”,把香蕉皮又往下扒拉些,就要往嘴里送。
“嘿嘿,邵部长,”刘先擢冲着邵丹嚷开了,“你说我们没修养,可你呢?你自己吃东西怎么就没有个正经吃相?”
邵丹把香蕉停在嘴边,问:“你老刘头凭什么说我吃相不正经?”
“老吴、老李,你们可都瞅好了,吃香蕉是这么个吃法吗?你在家里跟你们家老公龚先生怎么吃的我们管不着,但是你也不能在这里当众表演啊!”
吴局长和李书记听罢,都会意地大笑了起来,邵丹更是尴尬地胀红了脸。他们都知道,邵丹的老公姓龚,是县法院副院长,刘先擢故意地把“老公龚先生”说成“老公公先生”,一语双关,叫人忍俊不禁。
邵丹突然将咬了牙齿印的香蕉往茶几上一扔,“吧嗒”一声,把身旁的李甜吓了一跳,以为邵丹生气了。吴勇谋却开了腔:
“邵主任这么做就对了!这个玩意儿,既然家里有,到外面就该忍着点,别瞎吃,还是回去吃你们家老公龚先生的好!”
邵丹忍不住“嘻嘻”地笑了两下,突然又拉下马脸,透过眼镜,怒目圆睁地对吴勇谋、刘先擢说:“你们两个都是臭流氓!谁理你们!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李甜突然明白他们平常就是这样打闹嬉笑,没有个正经,自己却还是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给他们和稀泥,说:“我给三位领导沏茶。邵部长,您先来,要龙井还是普洱?”
就在这时,外面炸了个大雷。庆叔和跑了进来,告诉大家外面变天下雨了。
“坏了,我还答应下午赶回局里呢,下雨了怎么办?”吴勇谋突然严肃地说。
李甜心里明白,大家都有专车,下雨不碍事,他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留下来玩一玩,于是就说:“是呀,下雨了,路不好走,你们三位都留下来,在镇上住一宿,我陪你们放松放松,明天再回县里,不会影响工作的。有一首歌这样唱:‘江南人留客不说话,自有那小雨悄悄地下’。我们虽然是在北方,可是今天各位领导都在,老天作美,下起雨来,帮我们说话呢!”
“既然是天意,那我们也就不好回去了,”吴勇谋随口答应着,瞅着刘先擢。
刘先擢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邵丹却摇了摇头:“不行,别说下雨,就是下锥子,我也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