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点整,我穿上白大褂,进入43床。这是单人病房,为危重病人准备的。那会儿还没有icu,病情一加重,就换单人小房间。
下午睡起来后,我坐在宿舍里,起草了一份检查:关于我和郑京丽之间矛盾争斗的检查。
检查开头自然无一例外是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同志,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然后,仔细剖析自己打架的根源,认识打架的严重后果,保证从此永不再犯等等。
写完检查,心里总算是放下了一块石头。我心情轻松地换上衣服进入特护病房。
先看护理报告。病人呼吸脉搏体温还可以,血压有点高。液体已经输了4瓶。看看吊水瓶还正常,一滴一滴的液体正在流入病人血管中。氧气瓶里的氧气量还有不少。
这个面色晦暗的中年男人,双目紧闭面若死灰,他已经没有了意识,像植物人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任人摆布。看着他那不久于人世的面孔,想起他曾经和我之间的交往,他说的那些话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我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五味杂陈。
他是一个老军医,跟随第一野战军彭德怀老总解放大西北的。在西部高原度过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心里感到一阵潮湿阴冷发抖。他的皮肤全部呈暗褐色,嘴唇尤其暗黑,头发虽少却是蓬松灰白竖直向上的,让我想起恐怖小说里的那些妖魔鬼怪。
那天他刚刚入院,我上巡回班,去给他量体温数脉搏。
他张开暗褐色的嘴巴,对我笑了笑:“小鬼,你是新来的吧?”
“嗯。”我怯怯地回答。他唤我做“小鬼”,是对我亲切的称呼,可是这会儿我心里又有点毛骨悚然,把这个称呼和那些鬼怪联系起来。
“干这一行很辛苦的。”他又笑着对我说:“我是过来人,当了一辈子医生。”
“哦。”我又看了他一眼。他的皮肤不仅颜色暗黑,而且褶皱很深,枯树皮似的脸和双手。当我给他数脉搏时,我的手和他的手一起进入我的视野,那种黑与白,深深的皱折与幼小的细嫩,强烈的反差给了震撼似的视觉冲击。后来,我看到著名画家罗中立那幅油画《父亲》,立即就会想起这名老军医。他就像罗中立画中的父亲,雕刻一般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好奇地跑去看了他的病历。姓名:庄贤良。初步诊断:肺源性心脏病。我去问了护士长。护士长告诉我:皮肤呈深褐色或暗紫色,这说明肌体组织长期缺氧,是晚期肺源性心脏病的表现。
晚期?那就说明他也会不久于人世了?
我的同情心立即占了上风。我跑到病房去看他的次数多了。后来就不感到那么害怕了。
他似乎和我很有缘,见到我总是很亲切,笑眯眯问这问那,张开那缺损门牙的嘴,慢慢地很有耐心地跟我讲解一些事情,就仿佛他是我们家族上一辈的长辈。
我看到他没事总爱看书,就凑上去看他读的什么书。我发现他特别喜欢看中医方面的书。
“小江,”有一次他亲切地叫着我:“你喜欢中医吗”
“中医”我眼前出现了熬草药拔火罐,我觉得那些既麻烦效果又慢,没什么意思。
“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来教你。”他很有兴趣地对我说。
我虽然心里不喜欢,可也不愿意扫了人家的兴。就说:“学习当然愿意,就怕让你受累,再加上我工作忙,不能按时来上课。”
“那没关系。我们又不是正规上学,讲多少,学多少,全凭两个人自愿。”
他很热心地给我讲解中医的针灸、推拿按摩和拔火罐等等知识。
我并不是很热心地学。说实话,我对中医不太感兴趣。我一直认为,要救死扶伤,还得靠西医。
拔火罐和推拿,我都没有认真学,只有针灸,我确实从他那里学了不少。
头一次看见他把长长的针头刺进自己的腿里,我的汗毛立即竖起来了。
“看看,这里就是足三里穴。”他一边熟练地捻着针柄一边说:“这个穴位不但治疗许多病,还能强身健体。”
接着,他让我在他的手上扎合谷穴。我战战兢兢地,把那长长的针头戳进他那黝黑皱折的皮肤,问他:“你觉得疼吗?”
“还好。不疼。你别管我。只管想着我给你说的那些要领和方法。这都是强身健体的穴位。”
当他让我练习在自己身上扎针时,我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