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回庄,该来的,果然逃不过。
任森任鑫随任何方入了花厅,两边寒暄几句,那边齐瑞王挥退了手下,这边任鑫掩上了门。临了,任森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
可谓言笑晏晏。
心里一拧,神色不由黯淡几分。
任鑫摇头失笑,待走出园子,状似无意道,“骥庄事务繁芜,公子应酬一忙,总是倦怠三餐。”
任森闻言,蹙峰一拢,看了任鑫一眼。
“我劝不了。”任鑫无可奈何摇摇头,捋捋下巴,“今日的晚膳,恐怕又是……”
“送来我房里。”
任鑫一挑眉,嘿嘿一乐。
任森幡然醒悟,却又不好发作,面上一赧,清咳一声,别开头去。
那日月上中庭,任何方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我饱了。”
任森扫了眼桌上,四菜一羹,动得都不多。
“你自个没用多少。”任何方一语戳中缘由。
任森低头一看,可不是,面前大半碗米饭,已经凉掉。正是他光顾监管对面那人的后果。
任何方起身盛了碗热的换过任森面前的。
任森扶起筷子。
“齐瑞王欲与骥庄联手。”任何方貌似漫不经心道。
任森的手几乎不可察觉地一顿,而后继续挟菜。
“自有不少好处,所以应了,连带认了故人。应了齐瑞王,那边最好给池王爷送个方子去。”
任森一时不明其中玄妙,嚼了两口,抬眼看任何方。
“皇帝还小,朝中三分而立,平白坐大了齐瑞王……所以池将军长寿些才好。”
骥庄首领北荒漠雪,悍匪百万,自然无所畏惧。只是眼下万事初兴,尚不成大气候,齐瑞王若吞了池某人,成了摄政王,自然不会放过骥庄,那就有些棘手了。
任森点点头,宽下心来。今日午后所见的言笑晏晏,不过如此而已。他扪心自问,逃不出心中有数。不过听任何方亲口说来,其间自多了一层欢喜。
“不恼么?”任何方看着任森用完泰半,忍不住疑惑道,想起什么,眸色渐渐冷凝,“他们差点……”
任森想了一会,哑然失笑。他当初是为任何方才有的那九死一生,自然心无怨尤。却忘了他的公子,懊恨煎熬,恨不得他,恨不了自己,只好皆数算在那两人身上。
“你笑什么!”
任森摇摇头,匆匆吞下口中饭食,起身过去吻他。
任何方却不承情,往后一让,擦擦脸颊,只觉什么东西腻粉腻粉的,一捻一看一嗅,指尖一丝金色的蟹黄耀眼夺目,顿时气急败坏:“吃完你的饭!”
任森想着任何方心中恼恨,却去应付那些来来往往,还要周全自如,心里替他委屈不值,看着他这副模样,却又好笑心痒,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胆子,硬是埋头吻了下去。
任何方只觉得铺天盖地皆是那蟹肉白菜羹的味道,挣与不挣之间,稍一犹豫,却发现自己已经攀着那人的脖子回吻过去。
大半个时辰后。
任森软在榻上。
任何方趴在他身上,东嗅嗅西舔舔,嘀嘀咕咕:“全是这味道。”
任森懒懒推他一把,撑起半个身子。
任何方也不拦他,拢了他头发握在手里,替他束了根青布带子。可待到他坐在榻边套上内衫,却是忽然拦腰一掳。
扑腾,扑腾扑腾……
“……你!”暗哑的男人嗓音大概在犹豫如何指责,这一犹豫却良久无言,再开口时,已是颤抖的呻吟。
自有得意洋洋的声音喘息着分辩:“你、你自找的!”
齐瑞王毕竟耽搁已久,大计谋定,不几天便启程回去了。却说这一日,早上刚刚由任鑫出面送走这尊贵客人,午后不久,一辆马车便驰入了骥庄。
妙手青面尚在世,齐瑞王知道,是为盟约之一。那池王爷,却是无须了了的。任何方和他刚下马车的三师姐关在密室里,为此嘀嘀咕咕,安排相关事宜。任原本在里面看着茶水,听到一半,饶是他久历江湖,还是难免对那眼下卧病在床的天之骄子,生出几分同情。又想起自己心事,不由黯然生叹。横竖无事,于是丢下那师姐弟俩个,信步踱出门来。
抹把脸振作神色,正看到廖君盘折梅为剑,在庭院那头积雪的屋顶信步而舞,不由淡淡一笑,心下生出几分羡慕。
任森从折廊一头走过来,信口问:“没完?”
任看了他一眼,悠悠道:“还早呢。”
任森微蹙眉,道:“他其实不喜摆弄那些。”不像他那三师姐,天性使然,最喜将人玩弄于诡计之间。只不过看顺眼的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看不顺眼的,那可就……
任听得清楚是“他”不是“公子”,知道好事算是定了,心里替他们欢喜,自比之下,却也难免酸涩。又正好瞄到任森颈侧耳下半朵已经淡去的绯红。不由失笑,道:“本以为,你尚比我难上几倍……”后面却没了言语。一时又转头去看廖君盘,忽然道:“若是能一心醉入武道,那般倒也未必不快活。”言语间竟有萧索之意。
任森提提衣领,暗恨那药膏得几个时辰才生效,又想起任何方间或的有意为之,心下且喜且恼,面上神色一时有些古怪,不知能分辩什么,更不知能劝慰些什么,于是默然。
任从怔愣中回神,重重拍了拍任森的肩:“走,喝酒。”
两人并肩走出不远,内室里飞出个人来,仅着中衣,招得门口垂手立着的小厮一脸惊讶,那人左右一张望,扑到任森身上一把揪住领子不放。
任森兜了他,护到厅里,一脚踢上门挡了外头寒气,这才问:“怎么了?”
任何方直直看了任森半晌,良久从牙缝里憋出一句:“三师姐要生了。”
话音未落,任已经闪身不见。
满天飞雪,一院素色。原本静谧的冬夜,却因屋屋灯火通明,丫鬟仆妇川流不息,而变得纷杂忙乱。
“热水不够,再去烧,灶上不能断火。”
“净布煮完了没?”
任鑫指挥得有条不紊,
请来的黄姓稳婆五十出头,三槽镇当地有名的泼辣妇人。
任何方在廊下静立,那边廖君盘已经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手里一枝好好的梅花被拆折得七零八落,哪里还有半点潇洒可言。
任森心里滋味古怪,又不善言辞,劝不上什么,只是抹上任何方额头,替他暖干那些虚惊冷汗。
一切本是有条不紊,却听得里头一声娇斥怒喝:“你打算拿这玩意来断脐带?”
紧接着,一片丫鬟仆妇的尖叫里,一道乌光破窗而出,“噔!”一声扎在廊柱上,尤自颤音不止。
外头一干人等凝目看去,却是一把簇新的镰刀。
黄姓稳婆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一头撞开里屋帘子,踉踉跄跄跑出厅来,一跤软到地上。北地风俗,镰刀断脐,寓意连生贵子。她本是冲着骥庄的名头,私自揣摸,才下大本钱换了把新镰刀,却不料给丁兰慧瞧了个清楚,顿时马屁拍在马腿上。
任鑫拎住那稳婆衣领,正欲问个清楚,却闻得一股臊臭味,那妇人竟已失禁。瞄了眼那妇人被锋刃割散的发髻,绕是任鑫,一时也嘴角抽搐,无法可想,只得挥挥手,叫丫鬟架了人下去拾掇安抚。
任何方看了那镰刀半晌,忽然松了口气,倏然一笑:“师姐的功夫有长进那。”
“那当然!”里头一声应和,丁兰慧竟还有心思和他拌嘴。听语气本欲再说句什么,却被一袭阵痛挤变了声调。
廖君盘却没他俩这么悠哉,急得跳脚,蹿到窗边吼道:“三师妹,小师弟说起码还有四个时辰……你真找不到二师父么?”
“师父踪迹诡秘,费那力气什么,哎哟……小师弟这不现成的呢!”
此言一出,外头一干顶天立地堂堂男子汉,除了任何方,皆数木了。
还是任鑫醒得最快,朝任打个手势,指指稳婆被送去的方向。任一点头,转身急急便去――叫他们的公子替人接生,免了吧!
“三师姐,你悠着点,少说几句。还得半天呢。”
“你放心,我晓得。二师父当初教的时候,我好生记了的。”
所谓未雨绸缪,莫过如此。
丫鬟仆妇顿时一片哀劝,门外众人在山上住过的那些,皆数一寒。到是廖广峻廖大哥不知所以,兀自坐在廊下,就着小炉喝茶。
过不会会。
“小师弟……”
“何事,三师姐?”
“我想‘睡’一会。”
“怕是不妥,药也好,点穴也好,都难免伤了小儿。”
“哦……小师弟。”
“怎么?”
“我要听人说书。”
任何方无言半晌,终是吩咐任鑫,“去把我书房案上那本《赭石记》拿来。”
任鑫拔空上了屋顶,飞身掠走。不一会会书送到。任何方接过,随手翻了几页,清清嗓子,勉为其难,正欲开口念诵。
“小师弟。”
“不喜欢这本?”
“参汤难喝……我想吃细面鸽,要二师父做的那种。”言下之意,非你莫属。
任何方按按太阳穴,心道产妇难缠自古如此,若是师姐威力加倍。环顾四周,眼见得人人面色古怪,倒不至于失了分寸,唯独任一脸苍白,倚在墙角暗处,心中一动,脚下一拐,抄起一把椅子放在窗下,拎过任按上去,书卷一塞:“慢慢念。”
转身便去了厨房。
2、
老酒当归细面鸽。
鱼肉蛋花荠菜粥。
桑香糯米糕。
待到任何方开始第四道精烹细作的点心时,丁兰慧的肚子总算有了大动静。
此时,东方已经蒙蒙亮。
也不知任用了什么法子,黄姓稳婆两股径自战栗,却强自镇定,由个小丫鬟搀着,入了内室。任何方本来抬腿跟着进去,临到门口,眼角一扫身后,在门边站定,就近坐下,开口问道,“三师姐,你这一年里兀自重了多少?”
“二十来斤……嘶,怎么?”
“很好。”胎儿不至过大,不需侧切。
两人一个喝茶,一个用力,满屋子仆妇丫鬟,除了稳婆颤巍巍的声音,一时良久无人说话声。
屋子外头,廖广峻半眯着眼,依旧赏他的雪,喝他的茶。廖君盘捏得指关节嘎巴嘎巴响,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步,不得安神。任森立在一边,面上复又是以往那模样,瞧不出悲喜。任鑫将一干下人指挥得有条不紊,任吊儿郎当靠在大敞的厅门边,他身后侧手里边,任泥塑般坐在背光里。
那些进出的丫鬟仆妇端出的血水有多少,他的脸就有多白。
不知过了多久。
里头一声颤悠悠的,“头先出来了!”
丁兰慧找了个空档,长长出了口气。
“还早呢。”任何方声音清晰。
“什么?”丁兰慧闻言,语气不由有些恶狠狠。
“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号过脉了么,三相!”任何方放下杯茶,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生了这个,肚子里还有一个,三师姐,你不会把这事也忘了罢!”
只听一声扑通,有人瘫软了身子跌坐到了地上,正是那产婆。
丁兰慧开口正欲说什么,临到头却变成一声痛呼,“哎哟……”
顿时又是一阵忙乱,只听里头咬牙切齿恨声骂,“没用的东西……嘶,都让开,我自己来!”
任死死盯着那被两个丫鬟架着出来的黄姓产婆,盯着她满手的殷红,骤然起身,夺门进了里屋。
一干人等俱愣了。
一片尖叫惊乱中,隐约有人净手,而后是年轻男子暗哑的嗓音。
“你,过来,换了这片褥子。”
“你们两个,去端了外头热水进来,吩咐下去,叫他们继续烧。”
“阿,你到比那接生婆还利落那。”
有那么一会会默然。
“别多说了,省点力气。”
除了被任点到名的,一时里里外外俱无动静。
不会会,一生响亮的啼哭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是个儿子,结实得很。”
“……我想要女儿。”
“你,还有你,给他好生洗澡。”
“鸽汤还热的,喝一点。”
“嗯……嘶,来,来了……”
……
……
廖广峻又一阵在婴儿啼哭里回神,看了眼任何方。
“小师弟。”廖君盘顺着他大哥的目光看去,终于找回声音,奇道,“你怎么不拦他?”
任何方神色无辜至极,反问,“我凭什么拦他?”
自然因为男人不能进血房。
然这理由,不知为何,在场的没人能说出口来。
待到两次呱呱落地完毕,任何方已经精疲力竭。一因他被丁兰慧要解闷的要好吃的,差遣了整整一夜,二因关心则乱。任鑫任见他脸色不佳,一时俱不敢去探他口风。廖君盘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儿心喜难耐,丁兰慧折腾了七个多时辰,毕竟不是铁打,疲倦睡去。
里屋的丫环收拾妥当,任何方问了几句,看过一对小儿,放下心来,起身出了厅。任森迎上几步,抖开披风替他系了,扣上蓑笠,陪他去歇息。
任何方默默无语,和任森往自个院子里走。刚穿过圆拱门,任何方忽然顿步,扭头盯住任森。
任森心里别扭,不愿去看他神色,却也不曾往前走,就这么立在他身侧。
漫天鹅毛白雪间,身后院子里一派热闹似乎和这里无关,一时只余两人兀自僵持。
任何方猛然揪了任森领口,手上紧了松松了紧,竟有在发抖。几番启唇,最后长长叹出一句,“幸亏你没有生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实在多此一举,任森不由一愣,再看任何方,脸色不复人前如常,竟然是苍白里泛起红来。心下一动,已经明白几分,遂抄起他身子施展轻功,待到入了院子卷进内室,收拾妥当,在榻上捂着人盖严实了,才拥着人贴在耳边低声劝了一句,“都过去了。”
任何方不满,侧过身支肘居高临下直直看定他,“以后呢?”
任森闻言,迎视任何方目光,正是目光灼灼烁烁,却又清亮见底。电光火石间终有所悟,断然应,“不会了。”
任何方郁气一舒,软软躺下,眨了下眼想说什么,还没开口,眼皮已经沉沉阖上。
任森一夜患得患失尽数散去,静静看着任何方陷入睡梦间,唇角犹自勾了抹笑意,满心欢喜,把人结结实实揽到怀里,困倦便也泛了上来。
任何方一觉睡到近暮。起身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去看那两个小儿。他前脚出门,任后脚便回了院子。
“森哥,公子这是……”任仔细挑了一个词,“去看‘小公子’?”
“嗯。”任森心结既解,又哪里不知道自家兄弟担心的什么。感怀之余,微笑着答,“说来,公子吩咐了,不几日便是年节,好好准备两份压岁礼。你说,这给什么好?”
任瞪了任森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那两个小儿并非孪生,只是双胞胎而已,算不上白白胖胖,小手小脚却都结实。
“又是两个能折腾的。”任何方拨拨小耳朵拉拉小肉手,暗自叹,忽而思忖,不知有无像我一般的。要是有,不出几日便能喊干爹了。
然左看右看那小娃娃,没有半分异常,不由又叹息一声,再逗了会,和丁兰慧闲聊几句,便出了院子。
“公子,公子!”
“何事?”
“那……”任鑫看到任何方出来,迎上去随在一边,跟着往议事厅走,斟酌半天,才吐出后半句,“客人到了。
任何方一挑眉,不会会转过侧门,正远远看到淳于苍迎出正厅。厅前雪地里,一顶蓝呢软轿徐徐放下,一袭绛红大麾缓缓踏出,裹着个女子,面如雪,唇如樱,眸子漆黑不见底。她身旁,一男子从轿侧随前两步,不离左右。蓝黑武士服,头发花白间杂,容颜却不出三十,挟裹着扑面而来凌然压迫,如砥伫立。
正是当初任在山中机缘巧合救下的那位。
十二月二十九。
“朴久珉。名字不错。”任何方捏着八卦楼新送到的消息,看着那巴掌大的纸片,甩着酸痛的手腕,眯起眼勾了勾唇,露出一抹笑意,而后把它送到一边火盆上烧干净。
丁兰慧在一边埋头苦吃点心,唔唔两声算作附议。
“公子难道打算应下婚事?”任鑫坐在桌边,见任何方没有分毫不快,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为何不应?”任何方在窗边摊开地图,头也不抬,兀自半趴了身细看,食指点着简陋的描画,向西北角一路索去,一边还时不时拿手指敲敲地图,赞一个“不错”。
“公子,这……”任鑫眼见门边帘后,两个送东西过来的小厮身后,任森滞了一下,冲自己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不动地折身退回,撞墙的心都有了。
“她要个丈夫,是为了名正言顺脱开父亲家,也便是旧日定亲的夫家。她要他的丈夫是这骥庄的庄主,不如说,她要他的丈夫有足够与父亲家和夫家平起平坐的势力。”任何方淡然道,带了微微的无奈,转向新送上来的账目事务,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两个小厮,而后不知想起什么,对着窗外满庭皑皑白雪长长慨叹,“母亲际遇不佳……她年纪轻轻,有此决断,也不容易。应了她罢,若是个知分寸的,自然无碍。若是不知,自然也简单。”
“公子的意思?”任鑫偷偷松了口气。
“三槽镇里,骥庄上下,廖家众部,缺老缺少,缺年轻未嫁的姑娘,就是不缺单身的好汉子……你以为都像你们阿……毕竟大家闺秀,那些有意思又配得上的里头,摆个擂台什么的,择优而婿罢。至于庄主之名,双手奉上。”任何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任当初招惹了人家,我们这边,总得出些赔礼,充作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