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着脸走在路上,我迎面遇见了穿一身商场工作服的王兰,想要绕开已经来不及了,随口问道:“把多多送去了?”
王兰站下,木然地点了点头:“送去了。你家大嫂……小舒出差了,她同事帮忙照看呢。他大哥,你别怪我拿自己不当外人,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小舒喜欢多多呢,她说了,她的身边没有孩子,多多去了正好陪她……说句幽默话,这叫双赢呢。”
“双赢双赢,”我皱了皱眉头,你也太幽默点儿了吧,“你那事儿别着急,我正帮你找人呢。”
“找人需要钱,这我知道,”王兰老鹰捉小鸡似的拦着不让我走,“你先替我垫着,等我有了就还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瞅个空当,撒腿就跑,“有了好消息我通知你!”
“上班这么着急?”王兰在后面喊,“他大哥,你咋不骑自行车呢?”
呵,这个婆娘真是不懂风情,本光棍找了个有轿车的女朋友,怎么有脸再骑自行车?咱那不是想与人家的档次接轨嘛。
那辆破自行车让我卖了,卖了三十五块钱,刚够一条最便宜的哈德门烟钱。起初我想卖给甄七,人家甄七不要,矜着鼻子说,你看看满大街哪有骑自行车的?民工都不骑那玩意儿了。我说,你整天风风火火的,走路不怕走瘸了腿?甄七说,近便的走路,远的咱打车呀,实话告诉你,交通车我都不稀得坐呢,掉价。这家伙挺有意思的,有人说,路上刚有出租车那会儿,甄七装大款,身边有女人的时候,单挑车上坐着乘客的车拦,然后自嘲:“眼神不好,眼神不好,上大学的时候看书看的。”出远门办事儿,先坐交通车,估计快要到了再打车,上车先讲价,七块不行,从三块讲到五块,经常被司机骂做土鳖。他不气不恼,沾沾自喜,当这样的土鳖不亏,因为自己又省了一盒烟钱。
我把车卖给胡铁锚了,胡铁锚说他表妹小潘要,小潘经常回乡下看她妈,这玩意儿用着实惠。
我觉得小潘这个女人也很实惠,有福气的男人娶了她,日子过得会很踏实。
早晨的路上很拥挤,车水马龙。一辆轿车在我的后面按喇叭,很有盛气凛然的意思。我很生气,有车了不起啊,刚要回头瞪他一眼,身边有个穿一身黑色西服的人过去了,一拳砸掉了那辆红色奥迪车的后视镜。里面的人探出头来,遭了烟头烫一般又缩了回去。黑西服退到一边,侧面过来一个人,用一根指头朝车里勾。车门开了,司机骨碌一下从里面滚下来,头磕得像鸡啄米:“龙哥,我不知道你在前面。”
我愣住了,黑西服旁边那个个头不高,面相清秀的人竟然是龙二?
黑西服揪起司机的头发,让他的脸朝向龙二,用力一抖。
龙二吭出一口痰,慢慢在嘴里搅几下,噗地吐在司机的脸上,转身往旁边走,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宝马车。
那个司机的眼皮上挂着一溜亮晶晶的痰,不敢擦,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龙哥,我瞎了眼……”
进到办公室,朱三的桌子前坐着一个有点儿像小型芙蓉姐姐的姑娘,我纳闷,朱三不是要回来的吗,怎么又分配一个人来?
刚想问问这个羞涩地看着我的姑娘,胡铁锚一步闯了进来:“你怎么才来?不知道今天开会?”
我还真不知道呢,问:“开什么会?”
胡铁锚咳嗽一声,一副小人得痔的嘴脸:“表彰大会!各部门有成绩的领导要加工资……”扫了那姑娘一眼,“当然了,这里面不包括你。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指着我对那个姑娘说,“这位就是你们科的主管,叫李大柱,离婚的……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那姑娘扯着衣襟下摆站起来,红着脸说:“俺叫花枝俏。”花枝俏?怎么听上去像是个外号呢?我茫然地瞅了瞅胡铁锚。胡铁锚板着脸对我说:“小花是刚从下属单位调上来的,对咱们这边的工作不熟悉,你好好带带她,让她接替朱三的那一摊子。”我更加糊涂了:“朱三不是要回来上班的吗?”胡铁锚的脸阴得就像鞋底子:“他明天就回来上班,可是他不在这个科了,领导另有安排。”朱三不回我这边了?我感觉有些失落,没话了。
“小花的姑父是咱们老总的战友,”胡铁锚声音柔和地说,“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功臣呢。现在是区工商局的领导……”
“俺姑父去世了……”小花轻声提醒。
“去世了?”胡铁锚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失望,“……总之,你要好好表现,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信任。”
我不明白他说的这个领导是指老总还是指他自己,小花倒是明白了,低眉顺眼地说:“嗯,俺一切都听胡主任的。”
胡铁锚满意地看了一下手表,转身往外走:“九点正式开会。你们交流一下,到点以后自己去会议室。”
我刚舒了一口气,胡铁锚又折了回来:“关于扣你工资的事情你不要有意见,我是公事公办。”
去你娘的公事公办,利用职权推销自己的表妹也是公事公办呀……我笑了笑:“我能理解。”
“不能理解也就这么着了,”胡铁锚居高临下地瞅着我,“你最好不要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那不管用。”
“没有想法,”一股怒火从我的小腹慢慢上升,“想法应该结合实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实际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你说实际情况是什么?”胡铁锚的口气蓦然硬朗。
“实际情况是我被人耍了!”怒火一下子冲上我的头顶,我忽地站了起来。
胡铁锚退后两步,冷冷地盯着我:“说来我听。”
“好吧,”我喘一口气,慢慢坐下,“听着啊……上海那批货是不是你同意发的?你亲口对我说,发货,出了事情我顶着。”
“见证人呢?”胡铁锚继续冷笑。
我胸有成竹,张口就来:“朱三!当初你说这话的时候,朱三在场,你不但说了这句话,而且你还催促我们赶紧发货……”
“事实胜于雄辩,”胡铁锚轻蔑地撇了一下嘴,“小伙子,你还嫩了点儿。”抓起电话,鸡刨土似的拨了一个号码,把话筒递给我,继续冷笑着看我。我就知道他拨的这个电话是朱三的,头脑一热,对着话筒就嚷:“朱三,你听着,胡主任让咱们发货那天你是不是……”
“李哥,你没醒酒是吧?”朱三的话冷冰冰的,就像一根根冰棱戳进我的耳朵,“发什么货?哦,你是说上海那批是吧?当时我没在场啊。我只记得你拿了发货单让我发货,还说要快,我服从命令,发了,就这样啊。李哥,你再好好想想。”
我轻轻把话筒放下,眼前一片模糊……朱三,你是不是白眼狼和兔子交配出来的啊?
胡铁锚说声“做人要光明磊落,不然吃亏的是自己”,没事儿似的挥了挥手:“你们交流吧,别忘了到点开会。”
我巴不得这只老狐狸赶紧从我的眼前消失,没听见似的跟小花打哈哈:“妹妹,你真的叫花枝俏啊?”
小花又红了脸:“这个名字不好听呢。”
胡铁锚啊哈一声:“怎么不好听?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好名字。”一顿,摸了我的肩膀一下,“大柱,跟我出来一下。”
我不想跟他出去,这小子很懂毛主席诗词,这是想要贯彻“益将剩勇追穷寇”精神呢,装作没听见,继续跟小花胡扯:“名字是个好名字,可是容易让人当成外号。就像我,我刚才还真的以为这是个外号呢,古代藏春阁、怡红院什么的都有这样的名字。”
“李老师说话真是有趣,”花枝俏似娇似嗔地剜了我一眼,“你怎么能跟那些地方联系上呢?”
“李大柱同志,请你跟我出来一下。”胡铁锚一把拽起我,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他的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走走停停,趔趔趄趄,样子十分狼狈,就像被人牵着的一只木偶。
“你有理,我认了还不行吗?”在门口,我好歹站稳当了,有气无力地说。
“咱们不谈那事儿了,”胡铁锚将攥着我胳膊的手移到我的肩膀上,用力一按,“咱们还是好同事。”
“对,好同事……”我想,你小子又想耍什么花招吧?
“我太太想去开发区上班,那个单位很适合她这种有才有貌,开拓型的人才……你不要瞪眼,听我把话说完,”胡铁锚拿下按着我肩膀的手,表情十分恬静,万分温柔,样子就像地下党在展望全国解放,“我了解过,啊,那可真是个好单位,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如诗如画,待遇高,工资也高。你是知道的,依我太太的长相和学历,去那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尤其是我太太的档次……”
“那就去呗。”我想,你他妈的一口一个档次,和着偷男人也论档次的?那样的话,潘金莲应该是享受国务院津贴,联合国发证,通过质量验证,终身免检的高级偷情师。见我对此不感兴趣,胡铁锚急了,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又摸上了我的肩膀,筛箩似的一阵乱晃:“你得帮忙啊!实话告诉你,你跟纪校长的关系我都打听过了,这个忙你要是不帮,你都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太太,对不起整天喊你叔叔的我女儿!”
“还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呢,”我打开他的手,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我帮你,可是你帮我什么了?”
胡铁锚一怔,又想来摸我的肩膀,我躲开,胡铁锚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脖子一挺:“上海那事儿包在我身上!”
我这才发现,他支起来的衣领下面有几道清晰的抓痕,估计昨夜肯定是遭到老婆一番无情的关爱。
胡铁锚见我在看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迷离,表情凄然,十分逗人爱怜。
我狠狠心,说:“那事儿本来就应该你承担。”
胡铁锚脸色一变,胡子都扎煞起来了:“你,你你你……唉,好了,这事儿我找领导谈谈。”
“还谈什么呀,”我得寸进尺,“刚才你还说包在你身上呢。”
“那就包在我身上,”胡铁锚被人剜了肉似的咧一下嘴,“不过,结果如何我不敢保证。”
这家伙是在利用这事儿牵制我呢,行,那咱们就互相牵制。我明白,他老婆这事儿不需要我出力,人家已经勾搭上纪青岗了,一旦纪青岗遂了心愿,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我了解纪青岗的脾气,很义气的一个人,“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袁妤请他喝了“水”,他不涌一下泉那不是他的性格。我决定跟胡铁锚打个糊涂仗,事情成功,就是我的功劳,看你信守不信守诺言。
“行,”我说,“这几天我就找纪校长,他不会不给我面子。不过,你也得适当花费点儿,原因你是知道的。”
“我早就准备好了,”胡铁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一晃,“这是一千块钱,你先请他吃顿饭。”
好,这是给我补发工资呢,正好一千,老子没吃亏。这钱不拿白不拿,不说你以前多么的亏欠我,就说这次你撺掇朱三拆我的台吧,弄得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难受?这就叫做一报还一报。吃饭?玩去吧,他请我吃饭还差不多……不对,我曾经答应过要请纪青岗吃饭的,我想让他帮帮王兰。这钱还得花,尽管不是花在你胡铁锚的身上。但是不够,一千块钱的酒席没有“档次”。
“主任,这点儿钱恐怕……”我故作为难的样子,把信封塞回了胡铁锚的手里,“你应该知道,办这么大的事情,千儿八百的根本不顶用。我承认我跟纪校长有那么一层关系,可是你想……算了,这个任务我不能接。”
“大柱你犯糊涂呢,”胡铁锚紧紧地攥着信封,就像攥着他的心,“钱,不就钱嘛……再说,我说过就这么一点经费吗?我的意思是,你先请他吃顿饭,跟他提一提咱俩的关系,然后把他引荐给我……不,引荐给我太太,后面的事情还不好说?钱不是问题呀。”
“那也不够,”我不依不饶,老小子,今天非让你吐吐血不可,“光吃饭能行?不得给人家买点儿礼物啥的?再说,这点儿钱吃饭也不够啊,人家什么面子?不客气地说,请这种档次的人吃饭,没有八千块钱你都不好意思开口说个请字。我帮你算算啊……菜,不能光是鱼啊肉啊的吧?最少你得上只龙虾,你知道龙虾多少钱一斤?”其实我也不知道龙虾多少钱一斤,那玩意儿跟咱不面熟,估计他更不知道。
果然,胡铁锚傻乎乎地瞪着我,一言不发。
我干脆胡扯:“傻眼了吧?据我所知,一般的饭店没有那玩意儿,稍微上点儿档次的饭店才有。比如海天大酒店吧,那儿国产龙虾一千一只,澳大利亚进口的三千!这还不算,酒你也不能光喝茅台五粮液吧?至少也得来瓶人头马、xo啥的吧?你算算,这应该多少钱?”
胡铁锚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个满脸,脸红,嘴唇都胀肿了,样子就像被人砸了一石头的野猪:“那……那你说怎么办?”
哈,这小子上钩了。我畅快地笑了一声:“还能怎么办?加银子呗。”
“加多少?”胡铁锚刚红了一下的脸又黄了,“总不能加一万吧?他……他吃了这样的饭,算啥?那叫腐败,受贿……”
“打住打住……既然你这样说,我就撤退了,”我欲擒故纵,“别说我不帮你啊。”
“帮……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胡铁锚一把拽出了钱包,瞪着血红的眼珠看我,“五千够不够?”
“咳,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刚要乘胜追击,一想,将就胡铁锚的德行,继续下去没准儿会吓跑了他,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前边我说的是别的领导干部,没说这里面包括纪主任啊。你想,我跟他是什么关系?同学、老乡、铁哥们儿啊……就这样吧,五千,不够的话我帮你垫上。我可把话说前头啊,事成之后,我的工资要照发,上海那边的事情也不关我事了,一切交给你。”
胡铁锚边从钱包里往外数钱边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我胡铁锚做事儿光明磊落……呶,四千八,差二百,你帮我垫着。”
我故作不满地接过钱,揣进裤兜,阴着脸掸了掸袖口:“就这么着吧,我吃点儿亏,帮你把事儿办好比什么都强。”说完要走,胡铁锚一把拉住了我:“是不是得给我开个收据?”我真想掏出钱来抽他的腮帮子,可是钱到了手心又舍不得往外拿,干脆点了点头:“应该的啊,不然又是一本糊涂账。”“大柱是个好伙计,”胡铁锚掏出笔,在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上刷刷地写字:“吃完饭,把发票拿回来,以那个为准。如果欠你的,你担待着点儿,毕竟你也跟着吃了喝了……给,你看看写得对不对。”我扫了那张纸一眼,接过笔签字:“没错,四千八。”
胡铁锚一手推着我往回走,一手用力摩挲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说:“事成之后,我会报答你的。”
我在心里嘿嘿了一声,说:“我见过嫂子,真水灵,模样跟张柏芝似的,身条儿比她还强。”
胡铁锚好像不知道张柏芝是谁,茫然地望着我。我说,张柏芝是谢霆锋的老婆。
胡铁锚更加茫然,嗯嗯着,反手冲我挥:“反正夫妻之间要互相帮忙……走吧走吧,好好做人,好人有好报。”
我语声婉转地说:“打起精神来啊主任。学学谢霆锋,当个心胸豁达的纯爷们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说完,我的心一扎,就像被麦芒刺了一下,呵,还拿明星的事儿笑话别人呢,我当初还不是一样?
前脚迈进办公室,我回了一下头,胡铁锚半蹲在楼梯口,望着眼前的一缕阳光,目光呆滞,像个老人。